剃头匠
我可以可以,看来幸运神很喜欢你——不过你怎么就要了个米花糖?反正是试试,干脆想点大的啊。
海泠,我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的想要的,而且那时候啥都不缺,再来点米花糖吃就美滋滋了。
工作清闲,收入稳定,生活遂心——作为一个18岁的图书馆管理员,她似乎确实啥都不缺。况且海泠想,“爸爸回家”这种事应该不属于概率问题,幸运神大概是管不了的。
她就拿着十张奖券换来的十包米花糖(装了满满三大袋)上车,到站。然后她去了姑姑家,送药送糖,聊天吃饭。检查完表弟的作业之后,海泠,那我回去了。
姑姑路上心点,到家关好门,有什么事电话来。海泠好。
从姑姑家到自己家,步行只需要二十几分钟,这段路海泠从走到大,熟到不能再熟。但今天她却有些害怕。
夏日傍晚,余辉是浅紫色的,海泠看着新铺的水泥路面,总是想起那些鱼群似的影子,走几步就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张望。
她想等那个外国人明天来了,她一定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那些影子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追着他们?被它们追上了会怎样?
他要是不,她就不给他开门,不让他进去找书——反正现在全家就她有钥匙。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名;紧接着响起“嗡——嗡——”的刮铁片的声音。
海泠循声一望,是镇上的剃头师傅挑着担子,划着唤头,正站在马路对面看她。
剃头师傅姓谢,六十多岁了,一副剃头挑子用了半辈子,整个镇子都认识他;海泠满周岁的时候,还是找他剪的头发。
谢师傅,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东张西望个啥呢?
海泠“嘿嘿”笑笑,这么晚了还出摊啊。
谢师傅今天还没开张,我再转转。海泠看看他肩上沉甸甸的剃头挑子,想了想,我头发长了,该剪了,谢师傅你帮我剪个头发吧。
谢师傅看看海泠的头发:刚刚过耳,离下巴都还有段距离。他皱巴巴的眼皮一眨,哪有大姑娘当街剪头发的,要是传出去,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谢师傅你赶紧回家吧,你爸走得远,你得管好自己。
谢师傅的儿子女儿也去外省捞金了,就剩他一个老头过日子。海泠想他也是闲不住,大夏天的还要出摊——在家休息享福不好吗?又不差他这点行脚剃头的钱。
看她不动,谢师傅又赶她了。他你快回去,天都要黑了。海泠那你也早点回去,天黑了你又干不了活。谢师傅,我再转一会儿就走。
海泠就背着包回家去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她在车上都睡着了两回。到了家,海泠把装着书的背包往椅子上一挂,洗澡,上床,睡觉。
她想那个外国人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来,她得早点过去,把该扫该整理的活都给做了。
第二天,一个上午过完,没有人来。
三楼的卫生搞完了,海泠坐在柜台后,闲闲地翻着本书,看几行就朝门口瞟两眼。然后中午了,吃饭了,吃完饭下午上班了,好的人还是没来。
海泠想难道他是要搭末班车来?那她早就下班了,可不会等他。
她刚要继续看书,又听到唤头“嗡——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海泠走到门口,猛一眼差点被白亮亮的毒太阳晃瞎,她赶紧抬手在额前一遮,挡了点光,才看到马路对面,谢师傅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地走。
也没撑伞,也没戴帽子,六十多岁的大爷低头弓背,扛着晃晃悠悠的剃头挑子,走在午后的太阳下。
海泠赶紧喊他。谢师傅回过头,眼睛都眯成缝了。他啥事啊。
海泠,我要剪头发。
谢师傅,你算了算了,哪有大姑娘——
海泠,所以你过来屋里给我剪。
图书馆大厅的窗口白天都挂着竹帘子,通风又凉爽。海泠把电扇开大,放好椅子,倒了杯凉茶,等着谢师傅从马路对面过来。
剃头挑子晃晃悠悠地都到门口了,谢师傅脚步一停,,你是真要剪头发吧?
海泠是啊,我要——我要剪个刘海儿。
她把凉茶一递,你慢慢剪,剪好看点。
谢师傅看着凉茶笑了笑,放下挑子,把他的家伙一件件拿出来摆开:刀子、剪子、篦子、镜子……光是梳子,就有大大五六把。他让海泠去盆热水来,还挺不好意思地,天太热,就不挑炉子了。
然后谢师傅让海泠坐下,给她洗头,给她按脑袋。他手上劲大,下手又稳又准,一通按完之后,海泠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眼睛都明亮了。
海泠老师傅老手艺真厉害。谢师傅很得意地一笑,刚要收了水盆,手一滑,胳膊肘了个拐,把旁边的热水瓶碰倒了。
“哗啦”一声爆响,海泠吓得从椅子上猛地跳起——于是椅子也倒了,翻旁边放着剃头家伙的凳,刀子剪子梳子镜子“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不过眨眼的工夫,大厅满地狼藉。
谢师傅赶紧对不住对不住,你身上没烫着吧?
海泠也低头看了,热水瓶就在她手边炸的,但她一滴水都没沾到;满地亮晶晶的瓶胆碎片,正好绕着她散开一个圆,没一片落在她身上。
海泠没事,我运气好。
然后她和谢师傅一起收拾渣子,扫地拖地。谢师傅一边干,一边低着头声,老是老了,手脚不利索了,家里孩子也不让他干这个,以前是日子不好过,只能学个手艺讨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干嘛还吃这个苦。
谢师傅,我倒是也想在家呆着,可是成天坐着躺着也没个事做,再,这做了大半辈子的手艺——
他看了看歪倒在旁边的剃头挑子。
谢师傅,我可能是咱们这一片,最后一个剃头匠了吧。
碎渣子扫完了,谢师傅收起他的家伙就要走。海泠你还没给我剪头发呢。
谢师傅,你还是去街上理发店里剪吧,他们剪得好看、时髦。
海泠侧头看看窗外——太阳还是又凶又毒。她,你是老师傅,我信你的。
然后她不由分,扯了谢师傅手里布单,抖了抖给自己围上,转身去椅子上坐下了。
剪刘海用的剪子很细巧,谢师傅拿着在磨刀布上刮了又刮,才上手开剪。
谢师傅,这套剪子也是最近才买的,当年给大老爷们剃头,不是平头就是光头,哪用得着这么精细的东西。他现在时代变化快,他还去学了几个新式的头型,万一顾客要剪,他不会,那可就难看了。
谁知道一夜之间,满街都是理发店了。
他,我也不是理发店不好,那些伙子剪得挺好看的,还有很多花样我听都没听过。
他,我就是觉得……现在我扛着挑子在街上转一圈,老主顾还跟我招呼,但不要我剪头了。
谢师傅不话了,把海泠的一撮额发用细齿梳撩起,剪刀“嚓”一声落下。海泠眨了眨眼,用睫毛抖掉碎发。
——眼睛一开一合的瞬间,她看见有一只白嫩嫩的手,从后面托着谢师傅粗糙厚实的手掌。
白嫩嫩的,就像十岁出头的女孩的手。他每次下剪子,那只手都扶着他的手腕,帮他把正方向。
海泠顺着手看去,谢师傅身后似乎藏着一个人影。她正要伸头去看,谢师傅又把她的脑袋拨回去,,不要乱动,心剪坏了。
海泠,哦。
她闭上眼睛不看了。
半时后,谢师傅完工了。海泠朝他递过来的镜子一望,里面的姑娘脸蛋圆圆,刘海轻薄,发丝又细又软。谢师傅还给她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他你明天早上起来,要是刘海不弯了,你就用热毛巾烫一烫。
海泠越看越喜欢,付了钱连连道谢。然后谢师傅收拾起家伙,挑着担子走了。
外面的太阳还是很辣,海泠给他灌了一瓶凉茶,把他送到门口。
剃头匠的唤头又“嗡——嗡——”地划响了。海泠看到一个的女孩子跟在谢师傅身后,浑身泛着一层茫茫白光。她梳了对俏生生的羊角辫,两只手帮谢师傅抬着挑子,走着走着,回过头,朝海泠一笑。
海泠也笑了笑,摸摸新剪的刘海。
然后她回到大厅,在柜台后坐下——坐下后忍不住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看够了,才重新翻开那本读了一半的书。
——海泠不记得自己刚才读到的是具体哪一行哪一段了,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一页。
两边一片空白,只在一页的中心位置,用醒目的,加黑的,生怕她看不见的粗体,放着一句话。
——“为什么谢她不谢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