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
我你居然拆都不拆?就一点都不好奇剩下的半本写了啥?海泠,本来是好奇的,但是刚回来那天太累了,把书一扔我就忘了这回事。
我那你到底看了没?海泠,看了。
决定第二天再拿去图书馆之后,海泠就把书拆开看了。
但她没想到,高换给她的这本《行笔拾遗》,并不是她要找的下册。
——而是上册。
她没在书里找到“入市镇,入人家”的后文,反而看到作者洋洋洒洒好几页的前言。这位不知名的作者,他曾经遇到一位自异域而来的胡人,胡人对他讲述了一些他未曾听闻,也不能料想的奇闻异事。
神灵会被遗忘,会被代替,最终会从云端坠落。他们落入人间,像凡人一样生活。
——但这个过程并非无法逆转,不可挽回。
胡人,他曾经遇到过陨落的旧日神,那位神灵的名字如今已经散逸在历史中。神灵对他传授了一个勉强能延长旧日神“生命”的方法。
我什么方法?海泠书上没写。我,既然那位神灵自己知道方法,为什么还是陨落了呢?海泠,我咋知道。
海泠,那个作者认为,旧日神虽然失去了神格和神位,但在许多方面的能力依然异于常人。
我,能上天入地?海泠不是,他指的是正义感、自尊心、创造力……这些方面。
我,那不就是比较优秀的凡人罢了——等等,所以唐代那些文人骚客……?
海泠,你想太多了。
陨落凡间的神毕竟只是一部分;能顺利接受自己凡人的身份,融入俗世烟火的,又是一部分中的一部分。
剩下的,都化为不甘消亡的怨念。
——海泠突然想到,也许正因为知道有方法可以拯救,所以才会不甘死去?
所以J在找的,不会就是这一本书吧?
第二天,海泠早早起来,洗漱更衣,把那本《行笔拾遗》放进包里,出门前往图书馆。昨天她下班前把钥匙交给J了,让他临走锁门,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她有很多事想问他。
不管他不,都要问,撬嘴也要问。
她一路都用手紧紧捂着包,仿佛里面装着一个故事的谜底。
当时天刚亮不久,路边的点心摊才刚刚迎来第一波顾客,面条、馄饨、煎饺的香气热腾腾地扑面而来。海泠从摊头前路过,相熟的街坊大叔跟她招呼,海泠也笑笑,和他们道个早。
她听见摊主大叔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和食客搭话,老谢也是可怜——
海泠一愣,停下来。她谢师傅?他怎么了?
旁边一个吃面的大爷接话道,老谢我真不懂他,有啥放不下的?现在大家都上理发店了,他扛着挑子走遍全镇,能有几个人找他剃头?再了,剃头匠,放到旧社会,就是那下九流的——
大爷不话了,“吸溜”嗦了一筷子面。
海泠,谢师傅到底怎么了?
另外一个大叔,昨天晚上□□点,天都全黑了,谢师傅还在街上转,就这么巧,有段路上没灯——他让一辆外地牌照的卡车给撞了。
海泠“啊”地就叫出声来了。
大叔,不用“啊”,人没被车撞,就是吓得摔了一跤,司机带他去医院检查过了,没大事,又把他送回家去了。
海泠,那怎么可怜?
摊主,他的老家什给车轮碾了。
据当时谢师傅被车灯一照,吓慌了,一个没站稳就坐倒在地,剃头挑子也从手里扔飞,凳子箱子“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刀子剪子梳子镜子散了一地。
卡车猛一个急刹车,然而车上装满了货物,惯性太大,就算踩了刹车也在继续朝前冲;眼看就要撞上谢师傅的时候,只听“喀拉”一声脆响——剃头挑子的扁担被车轮碾过,断了。
亏得这一下缓冲,卡车在谢师傅脸面前停住了。
摊主,那个司机要陪他挑子钱,老谢算了,没要,地上的家伙也是附近邻居帮他收拾了送回去的。
嗦面的大爷,我看他也想通了,知道老天爷不忍心看他早出晚归这么劳碌,才把他吃饭的家伙砸了,让他回家享福去。
然后几个人哼哼唧唧地换了话题。
海泠摸了摸自己的刘海。
谢师傅,他可能是这一片最后一个剃头匠——他如果不干了,这里是不是就没有剃头匠了?
海泠想到那个姑娘。她的刘海还算是姑娘给她剪的。
一刻钟后,海泠到了图书馆。大门关着,她转了下把手——门没锁。
海泠抬头看看楼上,三楼的窗户大大方方地敞开,不知道藏书阁里那个人,是来得太早,还是走得太晚。
海泠直接背着包上了三楼,书库大门洞开。她站在门口朝里一望,J坐在书桌前,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上,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本书,脑袋耷拉下来——睡着了。
我他这是看了一通宵吗?
海泠,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特地放轻脚步走进去,犹豫着是把他叫醒还是啥的。
然后她一迈腿,险些被地板上的书绊倒。
站稳之后,海泠回头四下一望——书架空了,地板满了。
不,岂止是满。藏书阁里所有的书,传自五百年前的,三百年前的,一百年前的……那些海泠要戴着手套才敢摸的书,通通被丢在地上,就像被推倒的麻将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如果在那个台风夜里,屋顶被整个掀走,书库里大概也就是这幅样子。
我这一集我看过,后来你把他死了。
海泠,她本来也是准备这么干的。
然而她才刚跨过面前的书堆,朝书桌前的人迈出一步去——他突然猛地睁眼,一扬胳膊,手里的书飞掷而出。
海泠一声惊恐的“喂”还没冲出口,书页在半空中像翅膀一样张开,一只乌鸦从中出现,低头俯冲,仿佛一枚漆黑的炮弹。
顾不上细看什么炮弹了,海泠踉跄着一步上前接住那本书。下一秒,她身后传来“咚”一声震响,乌鸦的利喙似乎钉在了什么东西上。
又下一秒,凄厉的号哭声在海泠耳边炸开。
海泠抱着那本书转过身,看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姑娘站在门口,大张着嘴哭叫。乌鸦从她身前当胸穿过,像图钉一样把她身形的一部分牢牢钉在门框上。
这是跟着谢师傅的那个姑娘,她现在看上去就像印在扭曲的画布上的图像。
她又哭又喊地——“我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