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
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感觉你身边各种奇怪的人越来越多了。
海泠,万物皆有神,他们一直都在——只不过你看不见他们, 他们也懒得和你招呼。
我这么高冷的吗。海泠除了高冷, 他们别的臭脾气也多着呢——所以你可不要乱话。
我想了想,不管在哪个国家的传里,神一旦发起心眼来,那可比妖怪可怕多了——惹不起惹不起,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换了个话题,那你现在还能看见他们吗?
海泠,不能了。
她又, 但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照拂我。
完她摸了摸我的头。
几十年前,她坐在去往M市的火车上的时候,也是这样祈愿的。
两天两夜的火车,海泠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装在罐头里, 那罐头又跟着车厢摇晃, “咣当咣当”地响。
她上车出发的时候,是两天前的上午10点——她又转头看看车窗外, 晚霞漫天,太阳像一只漏底的碗,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下了。
火车是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开的。海泠坐在车里,感觉自己就像追着太阳跑。
再过一个时左右,她就要到站了。海泠抬头看看行李架, 她的大箱子稳稳当当地放在上面——上车的时候,隔壁座的叔叔帮她放的;面前桌子上放着一袋麦丽素,已经拆开吃了几颗——在上一站下车的姐姐拿出来请她吃的。她想可能自己看上去就像个没出过远门的乡下妹,所以大家都来照顾她。
海泠想这可不行,自己怎么也18岁了,不能处处都靠人帮扶。
火车到站的时候还不到晚上7点,天已经全黑了,夜风也凉飕飕的冻人。然而海泠拖着箱子跟着人群走出车站,发现车站外的世界,夜晚根本没有降临。
路灯和霓虹灯远远近近地亮着,穿梭来去的车灯沿着马路描出城市的轮廓;电视幕墙上的女明星在音乐声中俯视大地,笑盈盈地推荐她手中的新款护肤品。
远处的高楼大厦通透得像点亮的灯罩,整座城市闪闪发光。
她想这就是M市,爸爸就在这儿。
她感觉像突然回到时候第一天上幼儿园。当时爸爸一走,她就在教室里“哇啦哇啦”地哭;老师,你爸爸上班的地方就离你几条街远,他也等于跟你一起上课呢。
这一次,不知道爸爸和自己之间又隔了几条街。
海泠拖着箱子站在出口,冷风“咻咻”地吹,人潮从站台涌出,像从钢笔墨胆里挤出墨水。出口外还站了不少人,有些人手里拿着写了姓名的纸板,脸上有急切和期盼。
海泠看着他们,有些羡慕,但往细了想想,又不知自己是在羡慕哪一边。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车站广场上倒是有招呼客人的面包车,但她没敢上——她一路上听对面的姐姐讲了不少黑车的事,十分吓人。她又想起电影他联系了朋友,到时候会主动接应海泠;但海泠也不知道他的朋友是谁,长啥样——而且万一也是只猫狗猴子,她又该怎么去认?
我这人怎么这样,至少给点相认的线索,不然到底算是帮没帮忙啊。
海泠,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一见到他朋友本人,我就知道他的“你肯定认识他”是什么意思了。
我很有辨识度?
海泠,站几百米外都能认出来。
好吧。
不过这位神灵出场也是之后的事了。
海泠在出口站了一会儿,没等到像是来接应她的人,她就拖着箱子走了。
她已经18岁了,不能处处靠别人帮扶。
海泠走到车站门口,买了地图和公交时刻表,然后上了公交,下站,一边看路牌一边看地图,很快就到了市中心,又很快找到了一家最近的青年旅社。
我那时候就有青年旅社啦?海泠名字不叫这个,但是也很洋气了——我觉得这么你比较容易懂一点。
但旅社的房间都满了,前台姐姐抱歉地笑笑,又给海泠指了下一家。海泠拖着箱子赶过去,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
满员,继续下一家。
继续下一家。
下一家。
……
她拖着箱子走完了两条街,不远处的大钟楼传来“铛铛”的报时声,八下。
海泠想,还早还早,下一家一定可以住下了。
虽然一直吃闭门羹,但她的心情还是很雀跃的,这一路,她的步子都轻快得像踩在飞毯上。她想自己这就算是真正来到M市了,不定每一步都在离爸爸更近一点——不定再走两步,就能在街角遇到爸爸了呢?
(我懂了,就跟我第一次去横店,感觉上个厕所都能撞到三个明星的心情是一样。)
然后大钟敲了九下。
海泠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感觉冰凉的夜风从开司米衫的孔洞里灌进,把自己吹成筛子。
她开始慌神了。
晚上九点,她还没找到入住的地方——甚至还没吃饭。路边的饭店倒是还开着,但她不敢去吃饭;万一她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又有一个空房间订出去了呢?
肚子“咕噜”地响了,她最后吃过的东西,是几时前的一把麦丽素。
海泠想,赶紧找到住的地方,然后洗澡,吃饱,睡觉。她又抖开地图,继续朝下一个街头进发。
——她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从街对面传来的。
热烘烘,香喷喷,光是闻到,口中就下意识地泛起甜味来。
——是烤番薯的味道。
海泠朝街对面一望,花砖铺成的人行道上,只有一个身材矮的老爷爷推着个车朝前走着。
车子上架了个铁桶似的炉子,一看就是卖烤番薯的摊贩。
海泠只考虑了一秒,马上拔腿跑过街去。
然而她把老爷爷拦下了才知道,他已经在收摊回家的路上了。海泠的眉头刚刚耷拉下去,老爷爷,没事,才熄的炉子,番薯还热呢,你挑一个,我给你算便宜。
他一口M市方言,但发音和海泠的家乡话很接近,所以听起来非常亲切。
海泠就“嘿嘿嘿”地挑了一个又大又软的烤番薯,捏着就知道是红心。
买了烤番薯,她顺便问老爷爷,附近有没有能投宿的旅馆招待所。老爷爷把她上下一看,视线落在她的箱子上。他,外地人啊?
海泠是啊,今天刚来。
老爷爷的语气变了变,怪不得跟我讲的普通话。他一边一边收起秤子炉子,准备推起车走了。
海泠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在意。她追上两步,这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吗,我下车晚了,找不到旅馆了。
老爷爷还没话,海泠听到身后响起一声长长的呼哨,像用指甲划过十米大黑板,又尖又难听。
她回头一看,是三五个青年,晃悠晃悠地从几步外过来。
她这一看的工夫里,卖番薯的推车一溜烟就走了。
带头的一个青年,这么晚了是迷路了吗?
海泠不是迷路,就是找不到能住的旅馆了。
带头的人“哈哈”一笑,马上又浮夸地叹了口气,那不是没地方住啦?这可咋办办啊?
海泠,总有办法的吧……你们知道附近哪儿有旅馆吗?
那群人哄笑起来。
我忍不住断了,我你怎么这么傻,这要是电视剧,你可就只能等男主角来救了。
海泠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她这不是傻,这是心地单纯——而且那时候,也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但就算再“心地单纯”,海泠也察觉出不对劲了。这时候已经快要九点过半,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都不多了,附近的商铺也一家一家地了烊。海泠就着路灯的光把面前的人量了一遍:四个人,有高有矮,都是二十岁上下,都是中分头,像脑袋上顶了一本摊开的书。
海泠朝旁边挪了一步,准备过马路,回到主人行道上。
——立刻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海泠下意识猛地一挣,挣不脱。旁边的人,跑什么呀,我们带你找旅馆。
海泠你放手,不然我就叫了。
她这一完,对方不但没松手,反而哈哈大笑。剩下的三人也一边笑着一边把她围了起来。
抓着她的人,你初来乍到,我们帮你带路,你怎么还——
他的半句话在嘴里刹车了。
海泠没留神听他话,只觉得腕上一松,她把胳膊猛地一甩,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旁边三人也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人,什么情况,我的手僵了?
他伸出的右臂就保持着空握的姿势,抬不高,收不回。他试着用左手去拽,发现左手也没有知觉了。
其他三人哪见过这种场面,慌慌张张地对他又拍又,问他有感觉没有。没人顾得上旁边的海泠了。
海泠下意识地瞥眼朝地上一看。
路灯把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站位正好让彼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相交的影子的旁边,一个武将手执宝剑的剪影落在灯下,剑锋从四人的影子中穿透。
有人在她耳边——“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