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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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那猴子最后拿了你什么东西?

    海泠, 气死我了,你爷爷亲手刻来送我的镇纸,没两天就不见, 我找了半辈子都没找到。

    她气死我了, 为了做那东西,你爷爷手上都划了好几道口子。

    我妈耶,那你不得死它。

    海泠,我倒是想, 但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这个后来是指很久以后,我爸爸出生以后。当时海泠早已不是18岁,也早已离开家乡镇, 像一条从鱼缸的裂缝里滑出的鱼,顺着溪流,顺着河流,摇着尾巴游向更大的世界。

    虽然她已经在别处安家落户,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每逢年头节尾,海泠都会回到镇上, 看姑姑,看奶奶,拜访老人。她看着家乡越来越好,自己能见到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她想,这个镇子和她一样, 也在朝前走,只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越变越好是肯定的,变得陌生是难免的。

    毕竟改变未必都是坏事,固守也并不一定都值得炫耀。如果在许久的分别之后,这镇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丝毫未变——那才是值得担心的事。

    ——当然,海泠在18岁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感慨。在18岁的前半段,她满脑子还是自家的图书馆

    我,那后半段呢?

    海泠,18岁的后半段,我就不在图书馆了呀。

    图书馆的老房子被烧,在当时的镇上算得上是件大事。海泠回来后一连三五天,每天都有大妈阿姨过来听八卦。

    她后来才知道,当时镇上传,是那个外国人在修房子的时候做了什么,冲撞了家神,所以海泠一走,房子就着了。

    阿姨们,这事真的假的?你家里没丢东西吧?唉我就这洋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帮你们修房子,肯定没安好心!

    她们你爸爸呢?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你爸爸还没回来?哎呀你爷爷要是地下有知,这不得气得死他!

    阿姨们一天天地来,动动嘴皮就把海泠全家的戏份安排好了。海泠也不和她们争,就是在她们问到自己的时候,发几声“嗯”,个“不知道”,然后继续坐在柜台后,翻一本看不完的书。

    我你就不气不烦吗?海泠当然又气又烦,但有什么办法,又不能让她们闭嘴。

    这一天海泠去图书馆的时候,在门口遇到老镇长了。双方都很意外,老镇长,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海泠,我是管理员呀,当然在了。

    老镇长“哈哈哈”笑了。他你比你爸老实多了,要换了是他,别房子烧了,就是房子没烧,他也能编出一百个理由来找我开假条。

    海泠知道爸爸以前在镇政府办公室工作过一段时间,是老镇长的直属部下,虽然没做多久就调了岗,去了另一个部门。

    海泠也听爸爸的同事起过,他当年的鸡贼,在单位是出了名的。

    老镇长,不过你爸也就年轻的时候耍滑头——后来结了婚,有了你,他就老实多了,心也收了,神也定了,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挣钱,不成天琢磨那点聪明了。

    他,所以那时候我们都讲,男人就是得成了家,才有心思去立业——肩上要没个担子压着,他就轻飘飘地找不着北了。

    海泠,嗯。

    他你爸爸就是暂时抽不出身回来看你,其实心里一直惦记你的。

    海泠,我知道。

    然后两人站在大门前,看了一会儿工人修房子。距离火灾过去一星期了,新的房梁已经架起,已经能看出屋顶的样子了。

    老镇长,再过个十天,这房子就能修好了,你就接着安心上班吧。

    海泠,我想请假。

    老镇长转头看了她一眼,皱巴巴的眼睛一眯,“哈哈哈”笑出声了。

    他请几天?

    海泠,我上班一年多,还没用过年休假呢;今年去年的年休假加起来,再请半个月事假——加起来一个月。

    老镇长一愣,他那请假理由?你要出远门去玩儿?

    海泠,探亲。

    老镇长又笑了,搓了搓下巴上花白的胡渣。他出去看看也好,见识多了,心胸广了,嚼舌头的碎嘴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海泠,嗯。

    老镇长我今天过来,本来是想劝你别把那些话听进去——那些人就是图个爽快,完自己都忘了,你又何必在意?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海泠,嘿嘿嘿。

    应下这些话的时候,她想到了J。她想,活到他这年纪,大概真的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他的心上也只放得下一件事。

    这一趟远门,比之前的培训要远得多,还要自己准备路费盘缠,自己找住宿的旅社。海泠从存折上提了几百块现金出来,再多也不敢带,然后收拾了自己的洗漱用品、换洗衣服,装满了一个大皮箱。

    我,你连具体地址都不知道,就这么敢走啊?

    海泠,所以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慢慢找——就算找不到,也当是我出去见识过了一趟。

    老镇长当时也问她了,就一个人走,没个照应的吗?海泠没事没事,丢不了。

    老镇长怕你丢,还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海泠想起老镇长的孙子——比自己大两岁,高中毕业后就出门“长见识”,一走就没回来。

    海泠不会的,我奶奶还在这儿呢,我去哪儿也不能忘了回来。

    然后行李全部收拾完了,海泠又花了一个白天,把家里里里外外扫了一遍——毕竟下次回来,不定得在一个月后。

    海泠一边擦窗拖地,一边顺手开了电视机,听个响。妈妈以前在家干活的时候,也会开个收音机什么的;她屋子里有个动静,就没那么冷清了。

    电视机开在省台,正在重播前一天的新闻。海泠一边听着国内外局势一边扫地,地扫完的时候,新闻也结束了。

    然后海泠转身去拿拖把,电视机里传来天气预报的开场音乐。

    她在卫生间听见天气预报的主持人姐姐话了,洗拖把的水龙头“哗哗”地开着,冲掉了主持人大段的台词,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词传到海泠耳中。

    她听见主持人,未来24时内,晴转多云,多云转阴,阴有雨,降温。她提着洗碗的拖把走进客厅,看到天气预报的主持人正望着镜头笑。

    主持人姐姐,所以部分去M市找爸爸的朋友,要记得带伞,多穿衣服,以防感冒。

    海泠手里的拖把“啪嗒”掉下来了。

    主持人抿嘴一笑,朝她妩媚地眨了眨眼。

    海泠,你,你是哪个?

    主持人,还是我,我今天是来正式跟你道谢的。

    海泠“哦”了一声——她知道是谁了。

    电影用主持人的身体和声音,谢谢你帮我找到他,我终于把以前没问的那些事,一次性问完了。

    海泠,你问他什么了?

    电影神秘地笑笑,不告诉你。

    海泠,哦。

    其实她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哦”完之后她就继续拖地了。

    电影还在屏幕上话。他问了那个人之后,我更坚信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未来世界必然会发展成网状,每一环都与其他的环节相连,人也好神也好,都不可能独自生活在世上。

    海泠,哦。

    他接下去我要去找更多的伙伴了,我要在新的平台的神灵成长起来之前,尽可能地扩大我的影响。

    海泠,哦。

    电影,你就不好奇?

    海泠,那个人现在去哪儿了?

    主持人姐漂亮的脸蛋一愣,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电影,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他下一站会去哪儿,所以我才急吼吼地把话一次性完。

    电影,我还了好几页草稿呢。

    海泠,哦。

    她是突然想起,似乎好几天没有见到J了。虽然并没有特别惦记,但那天对J的气话,一直让她过意不去。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他,可能不会了吧。

    海泠想了想又,你今天特地过来找我是干嘛?

    主持人姐眯起眼笑了。电影,为了感谢你帮忙,我联系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对M市的地形很熟悉,一定能帮到你。

    他虽然你有保镖,但总归还需要一个导游——等你到了之后,他会主动跟你联系的。

    海泠有些意外,她想了想,那个人也是神灵吗?我认识他吗?

    电影笑笑,你肯定认识,他可不是新面孔;何况最近几年,托商人们的福,他在你们这儿也开始变得家喻户晓了。

    完,电影走回到气象预报的屏幕前,摆好指点的姿势,继续播报天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