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
我妈耶, 一起去家里坐坐?这要是武侠片, 下一集就是武林前辈传授秘籍了。
海泠,人傻就要多读书,你回去把你爷爷架子上那套三国志给我看完, 写个五千字读后感来, 让你爸检查了再给我。
我赶紧站起来给海泠削了个苹果。
不过海泠当时也很意外——从高叫他“章老师”开始,就很意外了。
她本来暂时已经把书页的事放下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话还是不能得太早。
总之两人跟着章老师朝他家走。路上高要帮章老师推车,对方什么也不让。
章老师, 我自己推着都觉得丢人,你要是来帮我,那我直接把你丢路上了。
海泠想, 既然觉得丢人,为啥还要做呢?老师还怕找不到工作吗?
这话当然不能问出口,这点数她还是有的。
章老师住在一栋居民楼里,五层的老房子, 外墙糊满陈年的油烟。章老师收好车, 带着两人上了四楼。他一边开门一边,家里乱, 见笑了。
门开了,海泠探头一望——确实很乱,还又,又窄,又暗。
客厅里有窗户, 但窗帘拉上了,屋子里像浮着一朵乌云。门口鞋架上放着三双孩子的鞋子——拖鞋,皮鞋,运动鞋;都是粉红色的。
章老师带两人进了自己的书房,了声“随便坐”,就去泡茶了。
是随便坐,但书房里只有书桌前一张椅子,也不知能坐在那儿。
海泠四下张望着想找个能坐的地方,然而只看到满地的书,满柜的书,满架的书……所有水平面上都放着书,这间不到十平的屋子像是用书垒起来的。
高从客厅搬了两把钢折椅来,然后心翼翼地搬开两堆书,把椅子架开了。
他指指椅子,那我们就随便坐吧。
海泠哦。
她在椅子上坐下了,一低头,看到书桌抽屉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花纸——全是日本动画片的。
高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笑了笑,章老师有个9岁的女儿,跟他一起住。
海泠又“哦”了一声。
章老师端着两杯茶进来了。高马上站起来去接,把其中一杯递给海泠。章老师,你现在倒是懂事了。高就笑笑,那不是老师教的吗。
章老师终于在书桌前坐下了。他看看海泠,呼了口气,原来是书香门第的姑娘,怪不得看着落落大方,仪静体闲。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成语夸自己,还一来就是三个;海泠除了“嘿嘿嘿”,都不知道什么好了。
章老师拉开抽屉,拿了一本笔记出来。他,他也是机缘巧合下看到那本《行笔拾遗》,觉得里面的内容写得十分新奇;开始他以为是志怪,后来看着看着,越来越觉得,作者做的是“记录”,而不是“创作”。
他我还写了读书笔记,不过内容不全,就记了一些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海泠借了他手里的笔记本,翻开,工整的蓝色钢笔字铺成一片湖面。
海泠,你还记得第二本的后半部分写了什么吗?
章老师,时间太久,具体的东西也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作者对“死神”的看法非常有趣。
海泠眨了眨眼睛,她原文就叫死神?唐代的话,应该叫阎王吧?
章老师,不是的,阎王是阎王,死神是死神。
他,民间传里的阎罗王,其实司掌的是死后的审判。
就像埃及神话中给灵魂称重的阿努比斯,他们负责的是死后的工作——而不是“死亡”本身。
章老师,古时候人们普遍认为,人的寿命长短是天注定的,时候到了就走了,不需要一个主动触发死亡的神灵。
什么牛头马面,什么鬼差,在民间传里,都是负责把死期已至的灵魂接引到冥界的引路人——他们接引的亡者都是“已死”的,而不是被他们“杀死”的。
章老师,作者在书里的看法是,“死神”是存在的,但记载中没有这一神职——也许明,在所谓的“神谱”之外,也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神灵。
海泠想到了那只猴子。寻不得,他们是存在于夹缝中的神灵。
海泠又想了想,她那为什么作者这么笃定,一定有死神呢?
章老师,因为他的胡人朋友是这么告诉他的。
那个胡人,任何一种文化——或者宗教,其实涉及到的神灵和神职都是互通的。
每个文明里,都有掌管财富的神,都有掌管生育的神,都有掌管灵感、智慧、健康,和婚姻的神。
不管在时间的哪一段,大陆的哪一端,不管是什么肤色、发色、语言,人们向神灵祈求的东西总是相同的。
——更不用“死亡”是任何生灵都无法回避的终点。
有始就有终,有生就有死。有掌管生育的神,自然也应该有掌管死亡的神。
那个胡人把这些信息传播给了唐代的作者,他你们的传中缺少一位这样的神灵,也许他存在于传之外。
存在于传之外的神灵——没有他的传,自然也没有他的信徒,就像“寻不得”从人们对物件的惦念中汲取生命力一样,如果在传之外存在着“死神”,那么他是靠什么维生的,自然不需言表。
但“生死有命”是几千年来的传,已经深深地扎根进传统文化——那个胡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讲述,就颠覆作者的认知了?
海泠这么问了之后,章老师拿回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指给她看。
他,也许是因为那个胡人没有见过死亡的终点,死神收割不了他的生命。
他的存在,就是对“有始有终”的反驳。
我“啊”地叫出声了。
我原来那个人不是活了几百年,是活了几千年啊!那为什么幸运他——
完我意识到,幸运的是“照顾了他几个世纪”,但没从头到尾都是他在照顾他。
不定他只是个中途交接的。
海泠是啊,章老师这么了之后,我第一反应也是那个人。
所以她马上追问了许多关于那个“胡人”的事。但章老师的笔记本毕竟只是读书笔记,不是书摘书抄,他也只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对内容的感想和看法——没有海泠想知道的东西。
海泠,那你还记得最后那几页写的是什么吗?
章老师,好像是作者的后记,写了几段他和胡人的交谈。
海泠,具体呢?
章老师抓了抓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他,这本书是他十多年前看到的了,要不是那天高来问他参考资料,他也不会想起还有这些故事来。
他应该是关于旧日神坠落人间后的事吧,也许是对前面一些故事的补充。
他我听高,你家的书被撕了?
海泠是啊,就撕了最后几页——撕完还把封底贴好了,生怕被看见。
章老师又抓了抓下巴,咂咂嘴。
他刚要话,客厅里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然后门轴“吱呀”地转开,脚步声踏进来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脆生生的“爸爸~”。
章老师的眼睛都笑眯得看不见了。他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去客厅。
海泠跟着一望,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背着红书包的姑娘,圆脸,细眉,凤眼——跟章老师活脱一个模子出来的。
姑娘爸爸你有客人啊?章老师是我学生和他朋友。姑娘探头朝书房里一望,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看高又看看海泠,朝他们怯怯一笑,又转向章老师了。
姑娘,那我先去做作业了。
高赶紧站起来,我们也该告辞了。
章老师有些意外,还是送两人到了门口。他又和高聊了几句论文的事,然后就站在门边,目送两人出去了。
下楼的时候,海泠听见屋子里传来姑娘的话声。她今天老师上课讲了圣诞老人的故事,外国朋友真好,还能收礼物。
章老师,你先好好学习,到时候爸爸也送你礼物。
姑娘,那又不一样,圣诞老人送的和爸爸送的,不一样。
下了楼,出了区,已经是下午三点。两人聊着章老师的事,几乎问都没问对方要去哪儿,直接朝着同个方向走了。
高,章老师以前在学校里和学生起过冲突——比较激烈的语言冲突,对方家大业大,直接让父母找了校领导,然后章老师就做不了老师了。
海泠,那可以去别的学校做老师呀。
高,老师工资又不高,他太太还整天嫌弃他;他辞职后没多久,两人就离婚了。
海泠,做老师不赚钱,难道卖盗版磁带就赚钱啦?
高看了她一眼,笑笑,卖磁带肯定比你想的赚钱——盗版磁带也算是“开门”以后应运而生的新事物了,至少最近几年,会很赚钱。
海泠,可是就算赚钱,街边的摊贩哪有做老师体面啊?连章老师自己都嫌丢人呢。
高,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尊师重道的年代了,做老师也不体面——市场经济,都是看钱话。
海泠刚要和他争,高突然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了声“心车”,然后自己走到了外侧。
一辆亮黄色的的士从他身旁飞快开过。
海泠想,算了,就当他是对的,不争了吧。
两人慢慢走回到市中心,路边有些商店已经挂起了促销海报。海报上大多印着一个胖胖的白胡子爷爷,红衣服红帽子,背着一大袋礼物,身后还有驯鹿、雪橇、圣诞树。
高,你看,这也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孩子要礼物,家长要花钱给孩子买礼物,如果真有圣诞老人,他也被这个时代变成了商人的守护神。
海泠,哦。
高突然转过头,笑嘻嘻地问她,吃棉花糖吗?
海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高已经转身走去旁边了。那一边的街角摆了一个卖棉花糖的摊。海泠走近两步,鼻子里闻到暖洋洋甜丝丝的味道。
高回来的时候,手里举着两大团棉花糖,像从天上缠了两朵云下来。
他,给,圣诞礼物。
我哇,这么温柔的吗?
海泠,屁,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单独去买,所以干脆一人一个。
这话的时候,海泠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是上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