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然后呢？

    海泠然后什么然后, 然后就到了公交站, 上车，他送我回旅馆了呀。

    当然因为到站的时候快五点了，四舍五入是晚饭时间, 于是两人又顺便在旁边的饭馆里一起吃了晚饭。

    海泠, 就是顺便。

    她又，他剥虾的手势真好看！

    我，哦。

    然后高写了一张纸条。他这是我学校的宿舍电话，这是现在住的地方的电话——如果有什么事, 你可以这两个号码。

    完他自己一愣，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 如果找到了后面那几页书什么的……

    他又抓抓脑袋，算了算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我哪个意思，几个意思？海泠敲了我的头。

    她就拿着那张纸条, 迈着步回房间了。

    当时天已经全黑了, 海泠开房门，屋子里暗沉沉一片。她摸索到电灯开关, “啪”一声按下，落地灯亮了，她的影子落在旁边的墙上。

    ——影子，玩得开心吗？

    和她一样的声线，不一样的语调。

    海泠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猛退一步，后背着墙，仿佛被逼到角落的老鼠。

    然后影子朝她挥了挥手。

    海泠冷静下来了。她，昨天也是你吗？

    影子用她的声音，是啊。

    海泠谢谢你。

    影子刚才的伙子不错。

    海泠脸上一红，她你有什么事吗？

    完她想起来了。

    她，你是电影的朋友？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连动都没动。片刻之后，她才用海泠的声音再次开口。

    她，我确实认识他，也多亏了他，我的力量有了更稳定的来源。

    她，我是夜游神。

    海泠想起在古镇时听到的梆子声。当时她还担心了一下，如果“更夫”这个职业消失了，那么守护更夫的夜游神，是不是也会跟着消失？

    现在想想，她觉得自己真是多虑。时代的发展不但让空间的差距缩，对于时间也是一样。太阳下山了，那就用灯光来照亮夜空；白天的工作结束，夜晚的狂欢才正要开始。

    昼夜是星辰运转的结果，但不再是人类遵循的时序。

    海泠，当时她面前的这一个夜游神，只是M市的夜游神，并不是主神。

    我也就是区片警？海泠，对。

    然而区片警也是警，海泠对夜游神明了来意。她问她，有没有关于自己爸爸的线索。

    墙上的影子，我不认识你爸爸，要找人，得先给我一些他的信息。

    海泠马上去翻自己的行李。但她刚拿了照片，一转身，发现影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

    影子，我看不见那些平面的图像，给我照片也没用。

    她，今晚你入睡后，试着在梦里见到他——然后我来抽取你的梦境。

    她梦境里有声音和图像，比什么照片都生动；而在夜间做的梦，夜游神可以看到，也可以记录。

    于是海泠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这一夜的梦境很快降临。海泠合上眼睛之后没多久，就感觉自己在行走——在一片灰白的荒漠中。

    她转头四下看去，视野辽远又狭窄，就像两张叠在一起的白纸，四边都被黏上，自己就站在中间的空白里；头顶的天幕低得像要塌落下来。

    她想起自己的任务了——她要努力梦见爸爸。于是海泠开始回忆，爸爸的长相，爸爸的声音，爸爸指着星星给她讲的故事。

    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来？海泠，你在梦里的时候，想做什么就能做吗？

    做梦的时候，总是拨不对要的号码，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想张嘴吃口好吃的，也有很大几率在即将咬到的那一刻醒来。

    海泠越是着急地想要记起关于爸爸的事，她脑中越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记得爸爸的名字了。

    她想这样不对，应该换个思路，想想自己带来的照片——对，照片上有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自己。

    但梦里看到的照片像被水浸泡的墨迹，只有三个模糊的人形。

    海泠又气又急，她怕再过一会儿，自己连这个任务本身都要忘记了。

    ——她突然看到灰蒙蒙的远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在一步步地朝前走。

    海泠赶紧追上去。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灰白的地面上，声音像踏着砂砾，又像踏着纸屑。

    她终于追上那个人影了。

    瘦高的背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海泠猛一个刹车，稳住了没有撞上去。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脸上都是“你怎么在这儿”的表情。

    J，你来干嘛？

    海泠，我不是来找你的。

    J耸了耸鼻子，像要从空气里闻出什么味道来。他又看了海泠一眼，然后转身朝自己的方向走了。

    灰白的荒漠里出现了一栋房子，就在J选择的方向的不远处。海泠看到他在门前停下，开门，进去；房门又安静地关上。

    海泠下意识地想跟着走去，然而才跨出一步，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别过去”。

    海泠立刻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那个声音，别再往前走了，快醒过来。

    海泠，为什么，怎么了，什么情况？

    她看到自己落在灰白地面上的影子——没有形体，像一团蠕动的水母；水母旁边是一个将士英武的剪影，和她过去所见到的一样。

    飞将军，有人——

    他才了这两个字，一阵尖利的撕裂声中断了他的话。地面上武将的剪影被从中间击碎，像纸屑一样飞散了。

    ——海泠猛地睁开眼睛。

    窗帘的缝隙里漏进几缕青灰色的日光，天快要亮了。

    海泠伸手“啪”地开台灯，对面墙上应声出现她自己的影子。海泠，刚才是什么情况，我的守护神怎么了？

    影子，他没事，那只是个梦。

    海泠刚要再问，影子抢着断了她的话。她，你梦见的那个男人是谁？

    海泠一愣，想了想，就是一个……之前认识的人。

    夜游神用她的声音“哦”了一声。

    她，你和他的梦境重叠了，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其是当你们有同样的目标的时候。

    海泠一愣。她，他也在找我爸爸？

    夜游神，下次再遇到他的时候，你试着跟上他，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海泠，可是我的守护神不让我过去。

    夜游神，不要管他，你是他的主人，为什么要让他来指点你的行动？

    这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海泠又觉得有些不妥。她继续追问了几句，然而影子什么话都不了。

    海泠拉开窗帘，发现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因为离她太远，所以看起来得像一粒放在楼顶的鲑鱼籽。

    这一日的白天，海泠也出门了。但她没有梦见爸爸，夜游神自然也无法为她提取线索，她坐着公车从城市的这一边游荡到那一边，什么也没发现。

    倒是发现了几个扮成圣诞老人的促销员，被一群孩子围着，为他们派发糖果礼物。

    海泠想起绕着城市转的这一路，哪里都能看到一闪一闪的灯泡，挂满彩球彩带的圣诞树，还有电光纸包装的礼物盒子，金闪闪的铃铛和大片大片的装饰雪花；还能听到“叮叮当”的圣诞歌。某个外国神灵的生日即将来临，整座城市欢腾得像一张开的音乐贺卡。

    公交车在红灯的路口停下，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盒人偶娃娃，牵着女儿从斑马线上走过。

    海泠想起爸爸了。

    她还的时候，爸爸倒是经常为她买糖，买玩具，买漂亮的裙子。她一年年长大之后，这样的礼物也越来越少，最后成了几张薄薄的汇款单。

    也许是因为“爸爸”的存在越来越淡薄，她才不能梦见他。

    海泠又想起夜游神，她的梦境和J重叠了，因为她们俩有着同样的目标。

    如果J和她一样在找她爸爸——难道他也在这个城市？

    但他又为什么要找？

    她脑内的老鼠踩着滚轮“骨碌碌”跑了几步，突然停下。

    ——也许不是她们俩有着一样的目标，而是她们俩的目标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公交车又绕着城区开完一圈，到站了。远处的太阳已经成了橙红色，日光凉了下来，“白天”还剩下不到一个时。

    海泠回到旅馆房间，拉上窗帘，开台灯，然后坐在椅子上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远处的钟楼“铛铛铛”敲了六下的时候，影子话了。

    夜游神，刚才天亮了，来不及跟你解释太多——毕竟白天归日游神掌管，他看到我赖着不走，是要生气的。

    夜游神，现在是我当值的时间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我都能看见。

    她，我们出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