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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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耶……这个人还是迈出了犯罪的一步吗?

    海泠, 不要乱讲。

    虽然事发当时, 她的反应比我还大。

    她冲上去就抱住那个孩子,把他揽到自己身后。

    J,你干嘛, 把人家吓着了。

    海泠你才干嘛,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来?

    J,我只是路过这里,正好碰到他;我还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不话, 就是哭。

    他,不过我也大致猜到了。

    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把塑料碎片。

    ——是助听器。

    海泠转头看了看孩子,他的耳朵上光秃秃的。

    J,你怎么又来了?

    海泠没有理他,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替那孩子擦了眼泪, 拍拍他的背, 怎么了,为什么从学校跑出来?你妈妈还在到处找你呢。

    那孩子也不回答, 光是哭,半个字半个字地哭,声音含糊得像吞了一团面。

    海泠意识到他现在听不清楚自己的话。她又看看J手里摔碎的助听器,问他,这个能修吗?

    J把双手合上, 再开的时候,里面的碎片拼合成了一个全新的整体。

    海泠赶紧接过来,又给那孩子戴上。然而她的手才刚碰到他的耳朵,那孩子一把抢过助听器,往地上使劲一砸,又连着踩了几脚。刚修好的助听器又成了一堆塑料片。

    他使劲抽了一口气,我不要戴这个!

    还是含含糊糊的发音,就像舌头僵在了嘴巴里。

    他我不戴这个,别的朋友都不戴,只有我要戴!

    着,他又上去踩了几脚,塑料和电子元件“噼噼啪啪”地碎了一地。

    海泠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把他的脑袋扳过来,面向自己,一个字一个自己地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男孩子摇摇头。

    他,我不戴这个的时候,还跟别的朋友一样,带了之后,他们都不跟我玩了。

    他一字一句得很慢,海泠连听带猜才大致弄懂意思。

    他老师在班上讲,我的助听器很贵,让别的同学心点,不要弄坏——然后他们就不跟我玩了。

    他“哇”一声又哭出来了,又用脚去踩那堆碎片。

    海泠重新把他拉过来,让他看自己。她,你们班上有戴眼镜的朋友吗?

    那孩子点点头。

    海泠,有些人视力不好,要戴眼镜,有些人个子不高,就穿高跟——你戴助听器,本质上和近视的朋友戴眼镜是一样的。

    她你告诉朋友,跟他们玩的时候你会把助听器收起来,让他们别担心这个,他们肯定还跟以前一样,带你一起玩。

    那孩子还是哭,不话,刚吸进去的鼻涕又拖出来了。

    海泠你别哭了,我给你买了点心,就放在你妈妈那儿,你回去之后拿来吃吧。

    那孩子停了一停——然而只是一停,停完之后,又继续往下哭了。

    海泠没办法了,只好给他擦眼泪,又是摸头又是拍背地哄他。

    那个外国人就一直站在旁边,光看不动手——甚至还笑了一声。

    海泠你笑什么。

    J,你倒是挺能讲道理的,也许适合做老师。

    海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转头看了他一眼。她,不然还能怎样?

    J也蹲下来了,也伸手要去摸那孩子的头。然而他才刚伸出手,那孩子猛地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J毫不迟疑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过来,扳正脑袋,让他看着海泠。

    确切地,让他的耳朵对着自己。

    然后他伸出双手,捂住了男孩子的耳朵。

    他右手背上的刺青又亮起来了。这一回,海泠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凤凰。

    J左手背上的刺青是一只收起翅膀的乌鸦;右手背上纹着的,是一只舒展双翼,尾羽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凤凰。

    J翘起右手食指,开始在空气中勾画什么图案。虽然受姿势所限,动作幅度很,但海泠还是看了个大概——他在画圆。

    圆圈里面,是一个工整对称的多边形。

    多边形的角落里,又填充着别的琐碎细的图案。

    与此同时,他的手掌紧紧贴着男孩子的耳朵,手背上的凤凰亮得好像真的要烧起来;然而男孩子的神情一片茫然,似乎完全没有感觉,也不知道身旁的人在做什么。

    海泠也不知道,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

    J最后一笔画完,正要收起手指,围墙那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亮亮!

    男孩子一惊,挣脱了J的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海泠也跟着一看,她看到清墨站在那里,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头发也被风吹乱了。

    清墨飞快地朝这边跑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用手抚摸他的脑袋,背脊,脸颊。然后她抬头朝J一瞪,眼里有刺。

    她是你把他带出来的?你刚才在做什么?要是亮亮有什么情况,你别想跑!

    J张了嘴似乎是算解释,然而清墨还在不停地往下,他也索性闭嘴了。

    清墨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不帮你,你就绑/架我儿子来胁迫我?

    亮亮从她怀里挣出来,叫了她一声妈妈。

    他,我是自己跑出来的,跟这个叔叔没关系。

    这一句话的语速还是很慢,但吐字清晰,比刚才流畅多了。

    清墨愣了一下,她左右看看——亮亮没有戴着助听器。

    她又转向J,,你干的?

    J,是啊。

    清墨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话。

    马路对面远远地传来糖葫芦的叫卖声。亮亮转头朝那一看,拉了拉清墨的袖子,糖葫芦。

    清墨,你听见了?

    亮亮点点头。

    清墨,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

    亮亮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头。

    清墨的眼里有水光滚动起来,她用袖子一擦,站起来,拉着亮亮走过马路去了。

    海泠看到两人拦住了那个卖糖葫芦的贩,清墨买了一大把糖葫芦。

    她问J,你还能修复身体组织?

    J,我这一支,后来成了医生。

    海泠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朝她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我是一个炼金术师。

    当时的海泠并不知道什么“炼金术师”,她是多年后在书上看到这个词汇,又查阅资料,才算是了解了这个职业;她也总算明白,J的“需要素材来修复”是什么意思。

    只是那个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炼金术师了。

    清墨牵着亮亮又走回这边了。她的视线有些尴尬地飘了一会儿,然后落在J的脸上。

    她,谢谢你。

    亮亮也冲着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J的腰。他被撞得晃了一下,胸口的项坠掉了下来。

    他刚要弯腰去捡,亮亮已经帮着捡起来,还给他。

    清墨,链子也老化了?

    J,没关系,这个很容易修。

    清墨抿了抿嘴,对亮亮,你快回学校去吧。

    然后她又转向海泠。海泠明白她想什么,她直接开口,书是我家的,我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清墨点点头,然后看着亮亮走过马路,拐弯,消失在街口。

    清墨,死神确实可以杀死你。

    J的眼神亮了。

    然而清墨又补充了一句。

    她——“但他早就已经死了”。

    海泠对我,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流泪。

    他睁大眼睛,泪水无声无尽地涌出,仿佛他是一个被子弹击穿的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