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
我, 我能问个问题吗?
海泠你怎么又有问题了, 你怎么成天那么多问题啊,你能不能自己先好好动脑子想想——什么问题,你吧。
我, 爷爷他是不是……挺馋的?
海泠抬起头看着我, ,那叫好吃,第四声。
她停了停又,不过你得也对。
海泠, 爷爷喜欢爆米花、棉花糖、芝麻糖、藕粉这种甜甜的东西,年轻时候就喜欢,从高变成老高了, 还喜欢。
海泠,后来我就得管着他了——糖分这么高的东西,怎么能天天吃。
但老高还是高的时候,哪会顾忌这个。海泠挂了电话之后, 还不到三天, 他就背着包,带着书, 来敲图书馆的门了。
海泠,她跑过去开了门,就看见他站在门口,鼻子红红的,一条驼色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一看到她, 他咧嘴一笑,嘴里呵出白气来,眼睛黑亮得像狗。
高把借去的书都背来了。海泠一本本翻了翻,没有涂改,没有掉页,没有翘角,有几本还是包着书皮来的。她于是摊开借阅记录,点着书名,一个个写下归还时间。
高问她,你这趟出去玩,感觉怎么样?
海泠停了停笔,,外面真大,这里真。
高那你是准备出去了吗?
海泠,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但不是她来图书馆之前的“还没想好”。
图书馆刚盖起来的时候,老镇长问她,你就准备在这儿干活了?
海泠,我还没想好要干啥,就先在这儿做着吧。
现在她有一些想做的事了,只是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去做。
最后一个日期写完,海泠放下笔,那我们去买爆米花吧?
旁边的人眼睛一亮,咧着嘴,好。
自从回来后,海泠自己也没去过那条街。这一趟带着高过去,她差点有些不认得路了。
才一个多月,街上似乎又少了几家店,相熟的老面孔也少了,音像店的大喇叭倒是更响亮了些。海泠时候常光顾的杂货铺变成了一家饰品店,背着书包的女中学生扎堆挤在那儿,吵得像一窝雀子。
这会儿快到年关,人行道上又摆出新的摊来了:卖年画,卖对联,卖窗花,卖红包卖炮仗,还有大红底撒金粉的福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海泠指着写对联的摊子对高,时候我们家的对联都是爷爷写的,可比这好看多了。
高,那现在呢,得是你写了吧?
海泠顿了一下,她我没写过,以前爷爷对联都得男人写,一家之主才能写。
她现在家里人少了,也不写对联了,就算要贴,也是买一副现成的。
高扁扁嘴,不接话,很难接。
然后两人找到了卖爆米花的摊头。老大爷正一手转着手摇炉,一手往炉底下添柴。海泠来一斤米花;老大爷指了指身边几个大口袋,,排队。
那些口袋里,各自装满年糕条、大米、花生……年底一到,炒货又开始紧俏了。
两人就在炉子旁边等了一会儿。高你怎么不戴手套?海泠出来的时候忘了。他就把自己的手套给她,自己把手揣兜里。
前面不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锣鼓喇叭闹哄哄地奏着一支迎亲的调。穿着婚纱的新娘子被簇拥着下楼,簇拥着上了婚车。婚车是辆黑色的桑塔纳,这镇上少见的进口车。
老大爷朝那边一望,哟,赵家女伢儿出嫁了。
海泠认识这个“赵家女伢儿”,她大她三岁,海泠还喊过她姐姐。时候两人一起趴在水泥球桌上做作业的时候,赵姐姐,将来她想做服装设计师,出国去,给最著名的国际明星设计衣服。
赵姐姐又问她,你呢,你将来想干嘛?
那时候海泠学一年级。她一边做数学题一边,不知道。
现在一转眼,大家都长大了;赵姐姐没做成设计师,也没出国,但嫁了一个有桑塔纳的男人,也能让她妈妈喜滋滋地到处分糖了。
老大爷一边转炉子一边,赵家女伢儿也是有菩萨保佑,找了个老板——听还在省城买了新房,要去做城里人咯。
他转头看看海泠,又看看她旁边的人,,你呢,你啥时候请我们吃糖啊?
海泠摸摸口袋,掏出一颗糖来,喏,吃糖。
提着爆米花回去的时候,海泠问高,你毕业了想做什么?
高,应该还会继续读书。
他读的书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也有越多的事想去弄明白——所以可以的话,还想继续深造。
海泠,我也想回学校,继续念书了。
高一愣,笑了笑,那你要不要来试试我们学校?我们的文科专业还不错。
海泠,我想考师范。
她我想做老师。
高又转头看她了。
海泠对我,她就是在18岁那年,在从外面回来之后,决定要做一个学老师的。
我,为了用爱浇灌祖国的花朵吗?
海泠,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也对。
她,她知道自己传授不了太深奥的知识,但她想给孩子讲故事——因为孩提时听到的故事,往往能伴随人一生。
海泠,这样,就算我自己将来忘记了这一段经历,还会有许多人替我记住——我遇见的那些神灵的故事,也不会被忘记了。
我想起海泠家里那本大影集,上面有好多她和学生的合照。她的第一届学生,也差不多都有孙子孙女了。
海泠,我可能教不出伟人,但我希望他们能都成为正直的人。
我,其实在图书馆里,也能给孩子讲故事啊。
海泠,但我想更多地看看这个世界。
她,那个人的经历是她没办法比较,但她也想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多去一些地方,用自己的眼睛多看一些东西。
她做老师有两个长假呢,我可以去好多地方啦。
我猜也是。
听她这么了之后,高想了想,那我帮你找些备考资料吧。
他我妈妈就是老师,有好多材料可以给你看——你准备明年报考?那我过两天给你带过来。
海泠马上跑回去,又给他买了一袋爆米花。
两人走完了一整条街,再往前就是汽车站了。海泠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来,她问高,你觉得那些神灵的传都是从哪儿来的?
高想了想,如果存在神灵,那么也是先有人,后有神——神灵大概是过去的人们创造的心灵寄托吧。
希望能有超自然的力量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希望能有超自然的力量能为自己带来幸运——于是人们创造出一些高高在上的意向,相信他们能实现自己做不到的事。
海泠,可是像疾病、灾厄、死亡……这些神灵呢,也是寄托吗?
高,这是迁怒。
他,在过去的条件下,治不好重病,避不过天灾,又找不到可以怨恨的对象,于是虚构出掌管这些的神灵来,至少还能口头上骂一骂。
海泠觉得他的也不算没有道理——但她不太同意。
当然她也没出来,把高送上车之后,她就自己回去了。
路过镇上那棵标志性的大树的时候,海泠停了一下。
十年前,她就是在这棵树下,遇到了那个老爷爷。
他对她,今后这镇上还会有人很多人来,很多人走,还会热闹很久的。
那个时候,她以为他的是镇上的人口。
那一年夏天,海泠差不多七八岁,抱着酱油瓶往家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瘦精精的老爷爷。
当时是盛夏,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吵。老爷爷笑眯眯地坐在路边大树下,身上穿着一件很脏的褂子,粗布裤子上全是黑漆漆的烂泥,走近几步,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
海泠想他大概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但老爷爷的脸很陌生,从未在镇上见过。家里不让她和陌生人话,于是海泠拎着酱油瓶子从老爷爷面前经过,目不斜视。
老爷爷却突然开口了,问她,车站怎么走?
海泠继续目不斜视,短腿“一二一”地朝前迈。虽然这段路上没有别人,但他又没叫她的名字,她就假装不知道他在跟她话。
老爷爷“哈哈哈”地笑了。他你都长这么大了啊,掉进河里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呢。
海泠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当时,整个镇子被一条河环绕,河水在这里了个马蹄形的弯。老人都,这条河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圈,河里有河神,守着镇子上的人家宅平安的。
这传大概是真的,因为镇子确实风调雨顺;临近的市镇旱涝频发的时候,这个镇还是什么事都没有,水清河晏,鱼肥虾壮,偏安一隅。
海泠一岁多的时候,曾经不心掉进河里。据大人,她才刚下了水,马上就被波浪推到岸上,连襁褓里的尿布都没湿。
对这件事,海泠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她隐约记得似乎有一双手托着自己,把她推出水面,之前和之后的事,全然没有印象。
现在倒是没人会掉进河里了——镇上的印染厂开起来之后,整条河都又黑又臭,三五米内连只鸟都看不到,别人了。
海泠以为这老爷爷大概刚从远方回来,于是走近一步,准备给他指路。然而老爷爷立刻挥挥手,不让她继续靠近。
老爷爷,我身上臭,你别过来,心熏着你。
他衣服裤子上散发的臭味,和那条河的气味很像,也许他刚从河边过来。
于是海泠站在几步外,一只手拎着酱油瓶,一只手给他比划去车站的路。
镇上就一个汽车站,非常好认。
海泠坐车要钱的,你有钱吗?老爷爷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摸出一把沾着泥的硬币,喏,不少呢,都是你们给的。
然后他站起来,笑眯眯地朝海泠道谢。他的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海泠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镇上有这样一个爷爷。她眨巴着眼睛你要走啦?老爷爷是啊,我要搬家了。海泠搬去哪儿?老爷爷,还不知道,看看哪里能住得下吧。
海泠,那非要走吗?老爷爷,你们不要我了,我留在这里也碍事,总得给新来的让路啊。
海泠不是很懂他的话,但她看到他的眼睛,虽然是笑眯着的,里面却滚动着水光。
老爷爷又,这里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要走,也会有更多的人要来,这镇子还会热闹很久的。
然后他双手背在背后,踱着方步走了。
那之后的第二天,海泠听爸爸,镇上那条河要被填平了——为了修路。
现在,河已经变成了马路,未来还会拓宽成大马路;站在那棵树下,远远就能看到车辆奔波来去。
海泠想,那些最初的神灵,是从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之心里诞生的。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死去,或者已经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