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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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那你就开始备考了?

    海泠, 我就开始备考了啊。

    高很快就把学习资料带过来了,还有两本厚厚的笔记本;他都是他妈妈以前用过的。他还,他妈妈让海泠加油, 有什么不懂的, 电话问她就行。

    海泠也跟老镇长报备了要考师范的事,老镇长好好好,年轻的时候就得多尝试尝试。

    他停了停又,那你家的房子, 以后要是交给别人管着了,你不心疼?

    海泠,那已经不是我家的房子了, 再了,房子有啥好心疼的——

    后面那句话她就没下去。老镇长也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那之后, 海泠就开始白天上班看书, 晚上回家看书。虽然毕业了快有一年,但她平时没离过书本, 所以再次投入学习,也立刻就上手了。

    海泠,那个时候报考师范的门槛不高,只是师范学院在省城,考上了她就得住校, 估计就不能经常回家了。

    我那不是正好,放假可以和老高出去玩了。

    海泠又敲了我的头。

    她,她当时最担心的是奶奶。

    奶奶一直糊里糊涂的,但精神倒是不错;只是海泠每次去姑姑家,都看到奶奶床头摆着一堆药。

    药片、药粉、药水、胶囊……瓶瓶罐罐,大大,越来越多。

    她又一次去的时候,奶奶声跟她抱怨,你上次寄来的点心真好吃,偏偏你姑姑不许我吃,就给了我两块。

    海泠那个太甜了,你是不能多吃。

    奶奶,过年就是要吃甜啊,这样新的一年才会甜甜美美。

    海泠,我下次上街给你买别的吧。

    奶奶一把拉起她的手,又朝外间望了望,压着声音,你要上街的话,给你爷爷点儿酒去——别给你姑姑知道,她也不许他喝酒。

    奶奶咱们悄悄地给他藏着,等他回来喝——过年嘛,喝点儿老黄酒怎么了。

    海泠想了想,好。

    奶奶也不是第一次让她给爷爷酒,前两年她突然记起爷爷来,嚷着文鹤要回家吃饭,让海泠快去酒买菜来。

    等海泠把东西买来了,奶奶又指挥她摆盘装菜倒酒,然后“去路口看看你爷爷的车来了没”。

    那天海泠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表弟来叫她,奶奶睡着了,等她醒来就忘了——她才回家去。

    那瓶酒她也带回家去了,放在厨房里做料酒,现在也没用掉一半。

    现在奶奶又让她酒了,海泠想就吧,只是不知道那家铺子还在不在。

    我什么铺子,土酿老黄酒的铺子?

    海泠是啊。

    我那差不多都关了吧。

    海泠,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结果人家不但没关门,还做得红红火火的。

    那天下午,她提着空瓶走到那家铺子那儿,抬头就看到新挂的牌匾——黑底金字的大匾,和她在首都看到的那些“老字号”一样气派。

    里面的铺面也装修过了,照着水乡风味做的,活脱脱从语文课本上出来的。掌柜的老爷子笑嘻嘻地靠在柜台后面,问她,来酒?家里有客人?

    海泠“嗯”了一声,没细。她你这儿做得挺好啊。

    老爷子“诶”地叹了口气,去年这时候,差点开不下去,要关门回家啦。

    他这镇上,除了几十年的老街坊老头老太太,谁还喝老黄酒啊?光是去年一年,咱们这儿就倒了多少铺子?

    海泠,那怎么办的?

    老爷子很得意地笑笑,还好我家子聪明,他镇上没人喝了,就卖到镇外头去——他给家里的酒注册了个商标,带着全国各地跑,总算是拉到了点儿生意,倒闭不了啦。

    老爷子,今年上半年,他野心大了,三转四回头的,弄了两瓶黄酒到日本——鬼子喝了“哟西哟西”,直接拍案下单,就要咱们的酒!

    老爷子一边一边舀酒往海泠的瓶子里灌。他这下子,总算轮到咱们去赚外国人的钱了——这子也真是会给我添忙,照这么下去,明年咱们家就得买厂房雇工人,不然哪来得及啊!

    海泠想,清墨得对,这确实是个好时代,努力和实力都不会被辜负。

    毕竟,新时代也不是开着推土机来的。

    海泠提着瓶子出门的时候,又抬头望了望那块新做的匾。

    ——她看到有个老爷爷坐在房顶上。

    他笑眯着眼,圆脸红通通的,像个孩子似的“啪嗒啪嗒”晃着腿;他也看到海泠了,好像要张嘴招呼,结果出一个醉嗝。

    海泠也咧嘴笑了。

    然后她就提着酒瓶去了姑姑家。

    ——然而家里没人在,谁也不在;整间屋子安静得像个空盒子。海泠心里一咯噔,立刻放下酒瓶,四下查看。

    她在餐桌上找到一张纸条,是姑姑写的。

    第一句话就是——“奶奶晕倒了”。

    海泠二话不,几乎是飞着跑去医院。

    奶奶住院了,脑血栓,还好发现得及时。海泠刚到,就看到医生叫着姑姑在走廊上话。

    医生,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但还不能算脱离危险。他又问,老人高寿?

    海泠抢上去,这是什么头?

    医生解释了一下,他要是年纪大了,那就建议住院观察,保守治疗,不然用药猛了,怕老人身体受不住。

    奶奶当时七十多岁,海泠不知道这算不算年纪大。医生又和姑姑了些什么,她也心思没听,放轻脚步进了病房。

    奶奶闭眼在床上躺着,身上盖的被子几乎没有隆起,看上去就像被埋在床里一样。

    海泠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在门边站了站,又上前一步,替奶奶掖好本来就很严实的被角。

    ——她突然看到有只虫子在奶奶耳垂上爬。

    就半块指甲那么大,透明的外骨骼,透明的翅膀,透明的触须;要不是她离得近,猛一眼看去,只会觉得有滴水珠落在耳垂上。

    海泠正要伸手去捉虫子,奶奶突然动了动,醒了。

    奶奶迷迷糊糊地睁眼,囡囡你怎么来了,你不上学吗?

    她高中了课业重,别老是过来看我。

    ——那只虫子转眼就不见了。

    海泠,今天不上学,快过年了,我们放寒假。

    奶奶“哦”了一声,对对对,要过年了。

    她的声音虚弱得就像地面上被风吹动的落叶。

    海泠,所以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养好身体,大家都等你回家过年。

    奶奶那我可得早点回去,给你爸爸炸酥鱼,给你妈妈糟鸡肉——还要给你买米花糖。

    海泠走出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经走了。姑姑拉住她,你回家收拾一下,给奶奶带几件换洗衣物过来。

    她这个年怕是要在医院里过了。

    海泠,好。

    她回到姑姑家,找了只旅行包,给奶奶收拾东西。

    换洗衣服放进去了,牙刷牙杯放进去了,收音机也放进去了……她看到爷爷的木箱放在五斗柜上,过去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存着奶奶的皮影戏班。

    自从找回这个箱子之后,奶奶每天都要把她的戏班子拿出来好好看看。这些都是奶奶曾经唱过演过的故事,箱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神通广大。

    海泠盯着看了一会儿,拿了一个人儿,用盒子装好,包好,放到旅行袋旁边。

    她只希望这些戏里的神灵也能保佑奶奶平安无事。

    这天晚上,海泠很晚才从医院回到家里。关灯之后,她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奶奶的事,想自己考试的事。

    妈妈去世那天,她在学校上课;等她赶到的时候,妈妈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她了。

    海泠想,要是奶奶的病情一直拖着,她要不就不去考师范了吧?

    她只觉得这些念头越来越沉,越来越多,翻来覆去圈圈绕绕,像毛线一样把她缠住捆住——她动不了了。

    不知多久之后,海泠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荒漠里——非常熟悉的灰白色荒漠,她曾经来过。

    她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地面被“咔嚓”踩响,就像踏在挺括的纸张上。

    又有人在身后叫她——“喂”。

    海泠转头,看到那个也被她用“喂”称呼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异国服装,脑后拢起一束马尾。

    J,我可以帮你治好你奶奶——血栓和肿瘤都会消失,保证让她的内脏器官恢复如新。

    海泠猛地冲到他面前。她真的?你现在在哪儿?你能马上过来?

    J,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海泠的话头停住了。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J,为什么我会永生不死?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在这里,有一块石头——是我妻子的遗物。

    他只要石头还存在,我就无法死亡;但要我把她从我体内分离,这也无法做到。

    他湖蓝的眼睛望向海泠。不论清醒或入梦,这都是海泠见过的最认真的视线。

    J,请你创造一位神灵,能让我带着她一起死去。

    海泠,这是什么石头?

    J,后世把它称为贤者之石。

    他,我是从她的骨灰中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