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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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泠, 她是在很久之后, 才从书上知道了“贤者之石”是什么东西。

    它被那个时代的炼金术师们称为“奥秘中的奥秘,世间最完美的精华,长生的灵药, 永恒的光辉, 上天最伟大的赐福”。然而在J出那个名字的当下,海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是我?”

    她这么问了之后,面前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他的掌心上躺着一枚项坠, 坠子是开的,里面似乎有一方的画像。但海泠想凑上前去看的时候,梦境的画面又模糊了。

    J, 她的画像本来差不多已经碎在了坠子里,纸张脆得像烤过的蛋壳;然而几天前,我再次开项坠,发现从纸到墨, 全都焕然一新。

    纸张挺刮干净, 线条鲜明又流畅,就像5分钟前刚刚画好的。

    J, 那天,清墨的儿子碰了这个坠子——也许是他把画像修复了。

    他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过,旧日神的后人,能够继承力量这件事。

    他湖蓝色的眼睛又望向海泠了。

    海泠意识到了什么。

    J, 你数百年前的先祖中,曾经有过一位旧日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你的祖母,能那么轻易地创造出守护神的原因。

    他又,虽然到海泠这一代的时候,血缘已经被稀释得相当淡薄了,但她依然拥有特别的力量。

    ——也许这力量能帮他实现愿望。

    他,我已经厌倦寻找和等待了。

    海泠明白了。她,可是这不就等于是我杀了你吗?

    J,我只是不会死亡;饥寒、干渴、疲累、灼痛……该来的还是会来。

    沙漠中的脱水与饥饿,世界最高峰的极寒与暴晒,丛林中猛兽的撕扯,毒虫的噬咬……这些不能杀死他,却真真切切地折磨着他。

    他曾经被封入领主的墓穴,忍受了长达几个世纪的饥/渴与窒息,直到墓室被考古队的□□轰开。

    J又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他,但和这里的痛楚比起来,这些什么都算不上。

    他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他——是他最爱的人的死,才换来他的长生。

    海泠,可是如果你死了,唯一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J,如果爱情可以拯救她,那她应该永生不死。

    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低下头,亲吻手中的项坠。

    然后海泠醒了。

    被子里的温度是真实的,床头闹钟走秒的“嚓嚓”声是真实的,从窗口落下的阳光是真实的。

    她低下头,看到一条细细的银线从自己的胸口穿出,飘飘荡荡地连接着另一个方向。

    这也是真实的。

    海泠闭上眼,抬起头再睁开,不去看它。

    她和老镇长请了假,今天一整个白天都要去医院看护奶奶。

    海泠到医院的时候,姑姑刚喂奶奶吃完早饭,让她躺下休息。她嘱咐了海泠几句,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了。

    海泠在奶奶床边坐下,听奶奶靠在床上咕哝着话;奶奶声音很,她其实听不清几句,但还是很认真地应。

    奶奶,过年,新衣服,吃饭,文鹤。

    海泠,嗯。

    奶奶,时候,瓜子,炮仗,红包。

    海泠,嗯。

    奶奶,老家,北方,祖上,仙女。

    海泠停了停——嗯。

    完,她的视线一斜,又看到昨天那只虫子了——水滴一样透明,圆圆的,正沿着奶奶的耳垂爬上去,就像一滴滚动的露珠。

    她立刻伸手要去捉它,然而虫子飞快地爬进奶奶的耳朵眼儿里,看不见了。

    海泠,奶奶你朝我这儿躺,我给你掏耳朵。

    然后她坐到了床沿上,把奶奶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奶奶瘦瘦的,就像一把干巴巴的骨头,一点分量都没有。

    海泠捏着挖耳勺,心翼翼地探入奶奶的耳朵;她把指尖轻轻一拧,没有碰到像是虫子的东西。

    海泠想,也对,要是随便就能掏出来,那也不过是只寻常虫。

    奶奶又开始讲过去的那些事了,有一搭没一搭,但听起来似乎很高兴。海泠还没把另一只耳朵掏完,奶奶就睡着了,呼吸声又长又沉。

    海泠又替奶奶梳了梳头,然后把她的脑袋心地托到枕头上,轻轻放下,又给她盖好被子。

    海泠想,不管那只虫子是什么,事到如今,能相信的也只有医生了;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

    她看到胸口的蛛丝突然亮起来了,原本柔和的银光耀眼得像一片月亮。

    蛛丝飘飘荡荡地伸向病房门外,穿过门板。

    海泠又看了看睡着的奶奶,开门出去了。

    ——昨晚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果然站在医院走廊上。上午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碧蓝的眼睛就像一汪池水。

    J看到海泠出来,伸手扯断了胸前的蛛丝。连着两人的银线像雨丝一样没入空气,不见了。

    海泠,你来了。

    J,你愿意吗?

    海泠不知道应该怎么,如果“同情”,那未免太过冒犯;但要她杀死这个人——她又怎么可能做到?

    J,你们宣扬生命可贵,那是因为你们的生命短暂;对我来,这一生太长了——漫长,无趣,痛苦。

    他,普罗米修斯也不愿意被捆在悬崖上永生。

    海泠,非要吗?

    J,你不想治好你奶奶了?

    海泠吸了一口气。

    J,有了努力的目标之后,人生才算是刚刚开始——我想你也不舍得放弃。

    海泠不话,也不抬头看他。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J的影子颀长挺拔,像刀片切开满地的阳光。

    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个人有一天会要求自己杀死他。

    我,是我,我也不想答应。

    海泠,但是奶奶怎么办?

    我不上来。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我,如果有人用治好你做条件,要求我做事,我大概会答应吧。

    海泠伸手又要敲我的头,手都快落下来了,她又停了停,替我撩起落下的额发。

    海泠,你现在觉得简单,可能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即使对他来,死亡是更好的归宿,她也不想杀死他。

    至少不是自己杀死他。

    海泠抿了抿嘴,正要开口,面前的男人突然大步朝她走来。他伸手把她一揽,另一只手从她肩上拿起了什么东西。

    ——一只虫子,圆圆的,透明的,就像一滴凝固的水珠。

    J皱了皱眉头,手指稍稍用力,把虫子捏碎了。

    海泠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我奶奶身上也有!

    J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直接破门而入。海泠在后面声喊他你轻点——

    她的话才出口一半,就卡在唇上了。

    她看到一层厚重的水雾在病房里蒸腾而起——不对,不是水雾,是无数只透明的虫子,密密麻麻地团在一起,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连病床都看不见了。

    海泠这到底是什么?

    J背对她,直直地站在虫群面前。他,这是记忆神的走狗——“念旧”。

    他完,虫群里“叽叽叽”地一阵骚动,水雾像网一样张开,兜头盖脸地朝J猛压下来。

    J不慌不忙地划了一根火柴,扬手丢到空中。整张水网都被“轰”地烧着了,“叽叽叽”的怪叫声响成一片。

    海泠不会有事吧?这是病房啊,我奶奶在里面!她要绕过J挤进去,又被他一手拦下。

    J没有关系,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聚集这么多的,它们一定是发现我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被点着的虫群突然再次骚动起来,无数燃烧着的虫成群结队地朝门口的两人飞扑,像一场落火的暴雨。

    J立刻把海泠拉进病房,反手关门,用身体把她护在墙角。同一时间,他用纹着乌鸦的左手单手抽出一根火柴,屈指朝空中一弹,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

    火柴接触到燃烧的虫子,更大更炽烈的火焰爆窜开来。海泠几乎尖叫出声,J又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没事,烧完就没了。

    下一秒,火焰熄灭了,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嘴巴“啊呜”吞掉。

    病房的天花板也好,地面也好,柜子,椅子,病床的被褥……整个房间干干净净,连一颗灰都没有。

    海泠看到奶奶还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就像几分钟前她出门时那样。

    奶奶甚至还在呼。

    J,这些虫子叫“念旧”,会爬进人的耳朵里,一些陈年旧事;它们的事不一定是真相,但一定能让听见的人感到安慰。

    我,就是记忆的美化?

    海泠,对。

    J,人和念旧之间是互相吸引的,总是沉浸在过去中的人,不愿面对未来的人,身边会有很多念旧;那些虫子就在他们的耳朵里鼓动翅膀,让他们活在被美化后的记忆里。

    时间长了,就记不清事了。

    海泠,我奶奶的老糊涂,难道也跟这个有关?

    J,你想恢复她的记忆吗?

    海泠又转向奶奶。奶奶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看口型,似乎在叫“文鹤”。

    她隐约看见奶奶的发间似乎藏着一滴水珠,圆滚滚的。

    海泠,不用了吧,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需要她记得了。

    J,就算你想恢复,我也做不到。

    他亮出了纹着凤凰的右手。

    J,但治好她的身体,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的。

    医生来的时候,海泠正在给奶奶倒水。医生情况还好吧?海泠还没话,奶奶坐在病床上朝他笑了笑,本来就没什么大事,早点放我回家去,我还要给儿子媳妇灌香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