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旧乱
我琢磨了一番,也很是想不明白。按理,那人既然口口声声信不过京兆府,只信大理寺,那就该出个所以然来,这样没头没脑地将把堂堂大理寺少卿指派到了客栈里,莫非是另有意图么?
意清已将官兵都遣派回了大理寺,独自一人跟我们回了厢房。他自查探了那三人的客房便总是心不在焉得,似乎盛了满腹的心事。跟我们起话来也总是走神,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从袖间取出了三块木质腰牌。
腰牌是用橼木刻的,看上去晦暗陈旧,少数也得有五六年的光景了。但腰牌刻字的位置被磨得油光发亮,想来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我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字,写的是晏马台三字,在下方以极的字体写了‘清嘉五年’四个字。
萧衍的脸色微变,从我手里将腰牌拿过去,反反复复仔细端看了一番。
我见他们二人皆神色凝重,突然有了些猜测。虽然我从未听过晏马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清嘉五年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六年前,尹氏叛乱的年代纪号。
一时有些不安,若真是事关尹家,又偏偏有人点名找上了意清。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知道了意清的身份。想到这一层,我便愈加忐忑仓惶,觉得要立马去找父亲商量商量才能安心,但见萧衍在侧,意清又是一贯的沉稳模样,便只好按捺下心底的焦虑,且听一听他们怎么。
“清嘉五年……晏马台……”萧衍沉吟道:“这怎么可能呢?清嘉五年的晏马台本不该有还活着的人啊。”
清嘉五年,太尉尹明德奉命率军抵御突厥进攻,至韶关,手下心腹大将季康子献鄯州与突厥,突厥铁骑由此破关而入,与叛军合谋袭击屯守粮食的晏马台,烧杀劫掠,而后放了一把火,将晏马台付之一炬。据,叛军大肆屠杀,当时在晏马台的守将,无一人幸免。
我听着这段往事,蓦然想起神秘人找到意清时的那句话——‘若是晚了只怕冤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了。’他的是谁的冤?又要为谁昭雪?
先是姜弥的心腹督察院左御史被杀,有证据表明是号称尹氏殷乌军残部的海陵东阁所为。而后姜弥派遣金吾卫全城搜捕四十岁以后的外地男子,闹得满城风雨。却又有神秘人莫名其妙找上了意清,声称知道杀左御史的凶手在哪儿,将意清引到了这个客栈里。
偏巧在客栈里曾经住过三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交足了半月的房钱却莫名失踪,又在他们的房间里恰好发现了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令牌,将他们与清嘉五年的那场变故联系到了一起。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却又看不分明这其中的门道,不禁望向萧衍,他微低头,修长的手搭在案桌上,三指轮流轻敲案面,好像陷入沉思。
他大概也在心里嘀咕,这事莫不是与尹氏有关?毕竟当年许多官员曾对尹氏谋反表示质疑,尹氏三代忠君,大权在握,若要谋反,挥军直捣皇城不是不可能,何必要率军去到千里之外的韶关联络突厥来谋反,这样反给了长安这边喘息之机。
当年,就是因为尹明德被绍城军困在燕州以北,靠近不了长安,才给了嘉佑皇帝颁旨命诸王率军勤皇的机会。
我犹如从漫天黑暗里捕捉到了一丝光亮,心中生出了一些细微的希望,不禁暗暗缀问,如今又有人将当年的事情翻了出来,难道尹氏真得是冤枉得吗?
“你可以去枢密院里查查,当年的晏马台是否真得无一人生还。”萧衍将令牌还给了意清,又拿起他的扇子,以手指轻柔地捋着扇骨,思索着道:“此外,也要查一查这个被杀的左御史,在清嘉五年时所任何职?跟尹氏叛乱有没有直接的联系?”
意清缓缓点头应是,犹豫了片刻,终是起身道:“那臣就先回大理寺,将案件梳拢一下……”
“不。”萧衍抬头望他,意味深长地:“此案既是京兆府在管,大理寺便没有干涉的权力。京畿专司典狱刑案之所,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在职权上本就有所重叠,所以愈发忌讳插手各自内务,你才刚做京官,日后有更久远的路要走,不能贸然去得罪人。况且,你们的李寺卿就快要告老还乡了,他的那个位子父皇本就属意你,这个时候凡事该更谨慎些。”
意清听着萧衍的话,专心沉思了片刻,道:“那臣就单设一案,荒唐客栈有三人无故失踪,至今未归。大理寺接到报案,特意来查。反正报案的人已不知所踪,没有证据表明此三人就是与左御史一案有什么关联,大理寺单独立案,总碍不着京兆府什么事了吧。”
萧衍点头表示赞同:“就这样办,这案子既是在你的手里,凡事不必跟李寺卿得太详细,想来他致仕在即,也不会多管些什么。”
意清应下,匆匆拿了证物离去。
被这样折腾了半晌,已近午时。天色有些阴沉晦暗,总飘着几朵破絮般的碎云,空气中总弥漫着滞闷的气息。
我觑看了下萧衍的神色,他额前又不自觉地蹙起了数道纹路,抚弄着扇骨,神思早不知道飘哪去了。
心想,大概也没什么心思去哪里游玩了吧。于是,我出门吩咐二,让他给我们把午饭端上来。回来时见萧衍神色深沉,拿笔在纸上写了个‘尹’字,端看了半天,又捏起纸撕碎扔到了一边。
我犹豫了许久,才心翼翼地问他:“你觉得尹家会是被冤枉得吗?”
萧衍转头看我,沉默着看了我半天,才缓缓摇头。
“不,当年父皇是因为季康子献鄯州而勃然大怒,才决心发落尹太尉和尹相。鄯州乃关隘之地,地势险要,扼大周咽喉。正是因为鄯州丢了,才引得突厥长驱直入,险些直捣长安。因此尹太尉才把鄯州给了自己的心腹大将季康子来守。如果尹氏是冤枉得,如果他们没有献城,那么鄯州是怎么丢得,突厥兵又是谁放进来得?”
我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就算当年尹氏与姜氏势同水火,可是千里之外的韶关,尹氏又手握兵权,姜弥就算有翻天之能,也不太可能去韶关动手脚。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仔细掂量,除了季康子献城,也确实难有另外的解释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萧衍忧心忡忡,吃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我忍不住时问他在想什么,他颇有些忧虑地问我:“你这事会不会跟大哥有关系?”
我一愣,将手里的筷箸放下,一时也没了胃口。最近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似乎都跟怀淑脱不了干系。先是发生了几件案子,查到最后反证明了怀淑有可能还活着。紧接着便又是发生了和尹氏有关的案子,牵扯出晏马台……会不会真得是怀淑悄然回了长安,想为当年的事情平反?
萧衍:“当年齐晏找到我时,我就有所察觉,这个所谓‘道门的叛徒’在营救大哥这件事上是得到了道门的支持。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发现最近长安来了很多道士吗?如果大哥一直受道门庇护,那么这些道士会不会也是跟随他而来?”
如果萧衍的猜测都是真得,那么怀淑这次回来便是有备而来。但……我摇了摇头,始终觉得这样步步为营神秘莫测的怀淑很难与记忆里那个清风霁月的怀淑相重叠。
更何况,还牵扯到晏马台,按理五六年前韶关的事情怀淑也未必会知道得比我们多。不知为何,将晏马台三个字念叨得多了,我总觉得有些耳熟,晏马台,等等,我想起来了,我爹好像跟晏马台也有点关系。
清嘉五年,父亲随尹太尉出征韶关。他曾奉太尉之命亲去晏马台督运粮草,在返回途中惊闻季康子献城叛敌,又遇突厥散兵袭击,九死一生才保住了一条命。
记得当时我和娘还有年幼的意初在沈府里惶恐度日,一边担心尹相挥兵骊山,一边挂念着千里之外父亲的安危。自从传来尹太尉叛敌的消息,前线就再无音讯传回长安,连人是死时活都不得而知。
我想了半天,将这事跟萧衍了,他果然对这件事也有印象,不禁叹道:“当年的吴越侯真是命大啊,季康子献城,突厥攻占鄯州及其余州城时他在晏马台督运粮草,躲过了一劫。等突厥士兵长驱直入去晏马台烧杀劫掠时他已运着粮草走了,又躲过了一劫。”
当年尹太尉死了,尹相死了,那么多殷乌军不是被杀了,就是被连坐流放了,唯有我爹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也不知这是他命大,还是天意有另外的安排。
我与萧衍吃完了饭,想跟他,既然出了这么多事心里也不安生,不如道回府吧。却不曾想还未来得及出口,萧衍安放在京兆府的人已火速送来了信,萧衍将纸笺展开,扫了数眼,脸色大变:“父皇病危,孝钰,我们得快些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