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屋内是绵长的沉静,没有人话,只有彼此间的喘息声。
怀淑坐了一会儿,抬起手往眼前晃了晃,一直因疑虑而深拧的眉宇骤然松开,缓缓道:“不是没点灯,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
红缨立时上前,拨开怀淑的头发检查他的头部,问:“你到底还伤在哪儿了?”
怀淑摇头:“我并未伤到头部,只有胸前一处伤,是被暗器所刺。”
暗器?我想细问,可红缨立刻:“你先安静一会儿,我替怀淑再仔细诊一诊。”
我便缄声,不再问了。
可红缨诊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诊出个所以然来,反将我指派出去和玲子一起煎药,蓬草搭起来的药棚子,生着一个旧泥焙的火炉,上面温着药罐子,腾腾的热气顶着盖子一下一下的嗡动,像是要冒出来似得。
我不时往竹寮里张望,只看见红缨还在切脉,反反复复,似乎根本拿不定主意。
她是神医啊,誉满天下,御医都治不了的病在她这里都是菜一碟,怎么还会有她拿不准诊不出病因的病?
玲子拐了拐我的胳膊,顺着蜿蜒山路指出去,见春树饶絮旁意清正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来。
我立马将扇火的蒲扇扔到一边,上前去迎他。
意清隐有担忧地上下量了我一番,道:“听你们出了些事,你可有伤着?”
我摇头,低哑地:“可怀淑受了重伤,他……他的眼睛看不见了,红缨正在替他医治。”
意清安抚似得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进去看看。”
意清进了竹寮没多时,红缨就出来了,嘴里嘀嘀咕咕:“有什么事还得背着人……”我心思微动,想靠近去听一听,却被红缨拦住了,“你的病并没好利落,且不要这么多心事了。既然怀淑他们不让你知道,自然是有他们的道理。”
我被她半劝着半拽着拖回药炉旁,继续守着那不旺不灭的火。
往后几日,红缨每日都给怀淑灌几大碗药汤下去,他胸前的伤愈合得很快,可眼睛总是看不见,及至到了最后连红缨都无法,屡屡叹道:“真是怪,怎么可能?”
意清走了之后我曾多次向怀淑询问那夜发生的事,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他受着伤,眼睛又看不见,我也不好逼问太甚,只好暂且将清泉山庄的事搁下了。
尘光一日日逝去,山上渐渐春光烂漫,雪白清秀的栀子花开了遍山漫野,时常招来蜂蝶流连驻足。
怀淑在床榻上躺的太久,要我扶他出去走走。我便扶着他在山路边转了几圈,一棹碧涛自山顶潺湲而下,有碎花逐着波漪流去,清澈的水中时常还能看见游曳的鱼儿。
“玉儿,你给我,现在山上的光景如何?”
怀淑已渐渐习惯了不能视物的生活,右边拉着我的手,左边自然地去摩挲近物,摸到一棵玉兰花树,扶着树皮使劲儿地摇了摇,有白玉兰花应声而坠,落到他的掌间,他捏到鼻下轻轻嗅了嗅,清悠一笑。
“冰雪消融,清水潺湲,里面飘着落花和鱼。还有你眼前的白玉兰,花叶舒展,开得很茂盛,你闻到香气了吗,还有蝴蝶停在上面呢。”
怀淑笑了笑:“我好像听见了,落花的声音,鱼游过的声音,花的香气我也能闻到。这样看来,其实眼睛也没有那么重要,看不见了之后其他的部位反倒更灵敏了。”
我内疚地:“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去清泉山庄,非要你去探个究竟,你也不会受伤,不会双目失明。”
怀淑微仰头,沐浴着春日阳光,无奈道:“这么一句话,就这么几天,你翻来覆去了多少遍,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玉儿,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
我咬了咬下唇,默不作声地扶着他上前走了几步。身侧流水清澈可见底,明晰地映出一个伺机而动的身影。
极短的时间,我立刻把怀淑推了出去,银光流朔的刀从我们的中间砍下来,落到地上,击起一片扬尘。
刀刃折耀出阳光,晃过怀淑的眼,他双目微眯,灵巧地翻身躲过了接二连三砍下的刀。
红缨和玲子听见声音已跑了出来,手里各拿着一根棍子,红缨冲着那五六个从沿路树丛中冒出来的持刀杀手恶狠狠道:“敢来芷萝山撒野,让你们有来无回。”
虽然我们三个胡搅蛮缠与这些杀手缠斗,但看得出来他们是冲着怀淑来得,刀锋剑刃所指皆是要取怀淑性命。
勉强支撑了一会儿,我们已落了下风,红缨和玲子手里的棍子被踢掉,连人都顺着山缘滚到一边。我回身,见怀淑正堪堪躲过了迎面劈过来的刀,可却看不见他身后正有杀手亮出利刃朝他刺过来。
来不及细想,我倾身上前挡在他身后,那把开刃极薄的刀直冲冲地朝我的腹部刺过来,我害怕地闭了眼,却听一声尖啸破空袭来,紧接着是血肉被刺穿的闷顿声,想象中的痛迟迟未来,睁开眼,见面前的杀手后背插着一根长剑,那把锋利的刀停在我腹前一寸,随着杀手的倒下而坠到地上。
我忙将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避的怀淑扶起来,见似是从天而降了一些人,极快速伶俐地将这五六个杀手料理掉了。他们都穿着便服,但刀柄上坠着红犀,脚上穿着黑革繶靴,动作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紧密,杀起人来绝不拖泥带水。
禁军,他们是禁军。
似是察觉到周围情状的转变,怀淑微微侧头,问我:“玉儿,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救了我们?你的手怎么在发抖……”
红缨和玲子已从地上爬起来靠拢在我们的身边,仍旧警惕地看着这些救了我们人。见他们火速将尸体清理开,极整齐地分站山道两侧,仿佛这里不是刚遭遇围追截杀的穷山恶水,而是宫廷云阶前的丹墀,立时便会有典乐銮仪。
澄净的阳光将山道照的明亮,掩去了那些因杂草丛生而透出的破败潦草,透出几分云随雁字,晚来翠眉的闲雅清致。我终于见他顺着这样一条道走到我们近前,穿着一身深蓝绸锦交襟长衫,外裳领处缀着雪狐白毛,服帖柔顺地倒在脖颈旁。
我下意识地松开紧攥着怀淑的手,怀淑极为不安地反抓着我的手,在一片安静中问:“玉儿,到底怎么了?”
萧衍径直走到怀淑跟前,看都没看我一眼,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儿,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怀淑一怔,慌忙松开我的手,甚至立时想站得离我远些,往旁边挪了挪,但因为看不见被地上乱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萧衍扶住他的胳膊,回头瞥了一眼红缨,没什么表情地问:“可有话的地方吗?”
红缨两眼发直,好像当头一棒把她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有,有。”
日光从白玉兰的东面移到了西面,竹寮的门紧闭,禁军守在外面,而我……被他们赶了出来。
我现在还记得萧衍把我从屋里推出来,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凉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你出去。”
在他身后刚摸到凳子坐下的怀淑闻言,亦歪着头补充:“对,你出去。”
于是,我现下只能坐在草棚里,替玲子翻晒药材。
红缨目光炯炯地往我身边凑,“别晒了,你把药捡出来扔了,把草杆留下了。”
我低头一看果真如此,便把草圃篓扔放到一边,托着下巴出神。
“你,他们一会儿会不会起来啊,要是真起来怀淑可吃亏。”
我歪头看红缨,“要不你进去看看?”
红缨立马将头摇得犹如骰色,吸着冷气道:“我可不敢,看看那脸色,跟要杀人似的,别再迁怒于我,把我的竹寮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