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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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清冽,撷着春寒料峭与花香刮过来,将垂落在地上的衣袂裙裾吹起来。

    望着隐隐发蓝的炭火,我突然想起一事:“怀淑出事到现在,我们已让玲子去雪晴馆报过信了,为何那边到现在都没有派人过来看?方远他们就这么放心得下怀淑么?”

    红缨明艳的眉目间亦浮淡着几许疑虑,不明所以地看我。

    我们两正为此疑惑,身后吱呦一声,竹寮门被推开了,只觉面前晃过一阵浓酽的蓝风,手腕已被人扼住,生生地从板凳上拖拽了起来,快步往外走。

    萧衍的手指紧扣在我腕上脉搏间,力道之狠像是稍稍加码就要把我的筋脉捏碎了一样。被拖着往山道上走,禁军快步跟在我们身后,我下意识地去掰他的手要挣脱开来,他豁然松开,因为没收住力气我不由得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站住了。

    他目光冷的像一块千年玄冰,望之一片沉凝到底再无其他,他咬了咬牙,往竹寮撩了一眼,五分戏谑,五分森寒地问:“怎么了,舍不得吗?”

    是有些担心怀淑,他都是因为我才受的伤,现下眼睛又看不见,雪晴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青桐山又远在千里之外,他几乎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接下来可怎么办?

    但触及萧衍的视线,我又觉出几分心虚,近来所做的这些事确实太对不起他了,唯有低声道:“我还有一些东西在这里,我想去……”

    “我会派人来替你拿回去的。”

    话音刚落,他又抓住我的手腕赌气似的加快了脚步,顺着山道石阶往下走。

    我回身看了看竹寮,见微微掀起的轩窗后静立着一个身影,依稀有着颀长消瘦的轮廓,正伸手摩挲着身前的物件将头转向我们离去的方向。心想,他如今连目送也做不到了。

    我们在车舆上一路无话,及至略过沿途风景,行入洛州行宫,被他拽得连路都走不稳当。入寝殿时,魏春秋穿着簇新的浣白锦衣迎出来,只匆匆瞥了我一眼,忙躬身道:“陛下,您怎么把宁姑娘带来了?这……”

    萧衍毫不停顿地往寝殿里面走,沉声:“你看仔细点。”

    魏春秋又抬头看向我的脸,大吃一惊,忙道:“哎呦,娘娘,您,您……”

    萧衍将我扔到缕着朝阳五凤的曲足香案前,那里有一方柔软的缠丝绣榻接住了我,揉了揉被他捏得发麻的手腕,听他:“派人知会骊山那边,可以把阵仗都撤了……另外对外就是母后不放心朕,让皇后来照顾朕的饮食起居。”

    魏春秋躬着身子连忙称是。

    我抬头看向萧衍,他背对着我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垂落在身侧的攥起又松开,裹在锦绸里的胳膊微微发抖,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我有些胆颤地心想,他该不会想我一顿吧。

    殿内静谧无声,我和魏春秋都不敢话,他这样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多久,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替我换下了那身在山间穿的浅绿绵衫,呈上了缕着金凤缀满珠络的皇后祎衣。刚梳妆完毕,便有太医紧随而来给我请脉,时间不长,太医什么话都没就收拢起棉垫和悬丝起身告退了。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试探着问宫女:“殿中点的是什么香?”

    宫女正将盛放着花折鹅糕和红豆饼的瓷碟放下,冲我举袖敛身道:“是乌沉香。”

    我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看得宫女一阵发懵。

    萧衍晾了我好几天,这期间有人将存放在芷萝山中盛放父亲手札的那五个竹篾藤箱给我搬回了寝殿,我见那些纸笺书册被收拢得很是规整,想是送过来之前萧衍已查看过了。

    洛州行宫奢华之度远超长安的太极宫。墙壁以椒泥刷过,以釉彩描摹出泛着浅金光泽的朔方图绘。幔帐是珠影纱,白天只将外面厚重的绸锦幔帐悬起,垂落下珠影纱,将炽盛的阳光筛得温润而柔和,恍若一缕烟轻飘飘地投落进殿宇里。

    所用的凭几和妆箧都是闻之有异香的檀木,手抚在上面有着浑厚羌实的触感。

    在这里面待到第十日,我的心总是悬着,好像知道有把刀迟早要落下来,但刀柄握在人家的手里,迟迟不落,又不曾拿开。

    宫女替我出去折了垂枝碧桃,精心地养在花瓶里,浸的都是调了蜜汁的水,在窗前开了许多天都不曾枯败。

    这些天我总听宫女们议论,萧衍屡屡召见司农卿、支度营田使及工部的随行官员,查验了洛州刺史任上关于兴修河道、防汛的钱粮款项,连杀了十二个涉渎职、贪腐的官吏,将人头悬在了洛州城门上,百姓连连叫好。

    血淋淋的教训在前,新上任的地方官丝毫不敢懈怠,忙就地测绘,赶制图纸,监修河道,争取赶在汛期前构建起工事。

    我心想,若是这样,那么留在洛州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便忧心忡忡地将桃花枝从花瓶里拿出,换了新鲜的水进去,刚想将花枝重新插回瓶里,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我拿着一支开得艳秾的桃花,僵立在窗边,散淡的阳光扑进来,而身后裹挟着暖意的龙涎香缓缓袭来,带着我所熟悉的温度。

    “衍……”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该些什么:“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

    腰间箍得更紧,细碎的吻落在后颈间,传来他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没原谅你……”我稍稍放松弛了的心又紧张起来,想要回身看他,却被挟制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维持着这样背对着他的姿态,他将我拖到了床榻上,单薄而又繁杂的衫裙层层叠叠落于榻边,我想回过身仔细看看他的脸,可他不准,将我摁在枕席间,面颊紧贴着软枕温凉的缎面,不许我碰到他。

    我能清晰地感触到他对我的怨与恨,并且我也知道,这都是我自找的,纯属活该。

    被他压在床榻上许久,等到他终于松开,有些疲累地躺倒在我身侧,纤薄的白寝衣被汗浸透了,紧贴在身上。他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迷茫,几分冷淡,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直愣愣地看我。

    我从床榻上爬起来,忍着浑身的酸痛沉默着对上他的视线,他淡若烟霭地笑了:“孝钰,我早就过,你若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那么却不能再放回去了。”

    一怔,我的声音略微有些嘶哑:“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他将头支起来,侧身看我,清淡地问:“我给你一把剑,去把他杀了,你肯吗?”

    我垂敛下眉目,低声:“他是为了让云红缨给我治病,我们之间绝没有……”

    “你肯吗?”他极幽淡地断了我的话,凝睇我许久,几分恍然地笑道:“你自然是不肯的,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会去伤他?”

    我想起在芷萝山上试图替怀淑挡住身后砍来的刀,原来那一切都已落入了萧衍的眼中。

    可……他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是我害了他,甚至是我的父亲害了他,我十分清醒的知道,对怀淑,只有亲情和愧疚,绝没有掺杂其他。

    萧衍将食指抵在我的唇上,温柔地:“不要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垂落下的纱帐隔绝了大片的阳光,床榻之间暗昧如夜,缭绕着香暖的暧昧之气,在我们之间绞缠厮磨。

    总觉得,他与过去有些不一样,可到底哪里变了,我也不分明。

    这一日过后,我们应该算是和好了吧。萧衍不再将我关在寝殿里,我可以逛遍洛州行宫的任意一处,他不需要外出巡视,没有朝会的时候就会回来陪我一起用膳,夜间也会与我同榻而眠,但除了这两个时间,我是见不到他的。

    洛州的锦缎很是闻名,织工精美,花样繁多,萧衍让司衣局给我裁制了许多新衣,每日清起来,唯一需要做且最重要的事就是换上它们,描好眉眼,敷好妆容,等着萧衍中午回来和他一起吃饭。

    我有时心中亦会挂念怀淑,挂念红缨还有方远,还放心不下自父亲手札里找到的那些关于洛州的蛛丝马迹,可我与萧衍之间是这样的情形,我怎么也不敢再跟他提这些事。

    浴兰节那日芳蔼从长安来了洛州行宫,萧衍前一夜跟我了,我便一大清早去行宫外等她。

    洛州这边仍旧流行在浴兰节以五彩丝系臂,宫女和内侍们都同此装扮。我远远瞧见跟随众官僚身后往前殿走的人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是许久未见的莫九鸢。

    他亦看见了我,慢慢停了脚步,等官员们都走远了才往我这边来。

    两壁宫墙赤朱而高深,将人都映衬得格外渺。他看上去比从前稳重了许多,穿着褐色白鹇帔衫,我算了算,应该是五品啊,果然是升官了。

    莫九鸢敛袖为礼,“娘娘,早就听您来了洛州,今日还是头一回见,您近来可好。”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问话了,转而问他:“你这是擢升了?现任何职啊?”

    “御史中丞。”

    我笑道:“这可是褒贬天子功过的要职,可以啊。”

    他沉定自若地回:“全蒙陛下信赖。”

    他这般循规蹈矩倒让我有些不自在,正缄默不知该些什么的时候,他陡然抬头看我,“娘娘,不如臣再为你算一卦吧。”

    我心想上次让他算卦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今儿正巧遇上不如再算算,他的卦头还是准的。便问:“你带着卦签吗?”

    他点头,从袖中取出青色石签筒,里面安然睡着十数枚卦签,冒出个朱色尖头来。

    我自里面抽了一根出来,交给莫九鸢。

    他捻过一看,眉宇微微蹙起来,“天地否卦。”我正要问他何解,他已缓缓而论:“忧不堪言,进易退难,谋望不遂,事不通泰。”

    听上去不是个好签。我用手指抵着额头思忖道:“你觉得这种不祥的签卦可以解吗?”

    他摇头:“不能。”

    我望着他愈加忧心忡忡,倏然听宫女提醒道:“娘娘,公主的车驾来了。”

    回身望去,果见宫制的四骥车舆缓缓而至,众多宫女拥簇上前,将芳蔼自车驾上搀扶下来,她远远见着我,忙捏起裙袂奔过来,携起我的手笑道:“果真是嫂嫂……”她靠近我,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皇兄没有为难你吧,一听你回来了我就担心,毕竟那晚是我把你放出去的。”

    我回:“没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陛下待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