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萧衍又为难地看看芳蔼,见她笑得无辜且天真:“既然卢姐姐是陛下的马,那么就让陛下来,到底给谁。”
她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眸光清澈地仰头看向萧衍。
我远远看着,颇有些幸灾乐祸。却见萧衍微微偏身,往我这边掠了一眼,用手抵着嘴轻咳了一声,冲芳蔼道:“朕让人再给你另牵一匹马过来,好不好?”
原本笑意嫣然的芳蔼一愣,猛地将手里缰绳甩了出去,气呼呼道:“不劳陛下费心,我不骑了!”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我这边走,她身后的萧衍朝她半抬起胳膊,想要将她唤回去哄一哄,但又扫了我一眼,缓缓地将胳膊收了回去,执起缰绳朗声冲卢漱玉道:“这匹马性子有些烈,朕教你如何驯服它。”
两人撩起锦衣,翻身上马,双骑绝尘,禁卫不敢疏忽,紧随其后,马蹄纷至踏过,扬起黄沙飞尘遍地。
芳蔼哼哼泣泣地扯着我的袖子,气道:“嫂嫂,你可都看见了,我反正是不想理皇兄了,在洛州住几天,到处玩一玩就回去了。”
我用手指抵着脑侧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却见她似是想起什么事,将我往外拉扯了几步,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嫂嫂不是让我探听晴雪馆吗,我探听到了,洛州的人都那地方遭神秘人堵杀,馆中十余人皆死于非命,连道馆都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砰然断裂,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为何?怀淑受伤在前,晴雪馆遭遇灭顶之灾在后,难道真有什么人盯上了怀淑,意欲对他不利。若是这样,在芷萝山的怀淑和红缨岂不是很危险。
还有景沐……皆死于非命,那是不是意味着景沐也……我和芳蔼告别之后返回龙帐,怎么也安不下心,想找人替我去芷萝山看一眼,可在洛州这样的地方,除了莫九鸢没有能信得过的人。而事关怀淑,贸然将九鸢扯进去,那不是在害他吗?
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去看一眼才能放心。可萧衍……我若是不告而别,私自出了围场,还是去见怀淑,他心里余怨本就未消,彻底不会跟我翻篇。
烦躁地来回踱步,丝萝裙纱慢慢拂过地上铺的羊毛毡毯,总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我不能在明知怀淑可能会有危险的情况下置之不理,而不能全然不顾及萧衍的感受,真是进退维谷,难如登天。
这样捉摸了一下午,还是决心两厢权衡,取其轻。
一直到日落时分,连绵相接的山峦尽头被夕阳晕染了大片的嫣红,绿草如茵与碧天相接,慢慢被暮色笼罩。
萧衍掀帐而入,眉眼飞扬,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似是极为尽兴。他将黑色蟠螭龙纹大氅脱下随手扔给了内侍,走到桌边,坐到我对面,自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我心翼翼地觑看了他的脸色,问:“衍,你今日心情可好?”
他举着茶瓯的动作微滞,转而笑如春风和煦:“自然是好的,我还了好几只白狐,等把毛剥了给你做氅领。”
我僵硬地笑了笑,顾忌似得看了看随侍在帐篷内的宫女和内侍,“我有话想单独和衍,能不能摒退左右?”
萧衍挑了挑眉,露出几分邪气而古怪的神色,极为痛快地让他们都出去了。望着厚重的皮囊毡帘被掀起又落下,我又开始犹豫,这些日子他总是阴郁不定,喜怒无常的,好容易今日心情这么好,万一再惹怒了他……可,我们之间最忌讳的便是欺瞒和不信任,就算会让他不快,也好过骗他。
“孝钰,你究竟要跟我什么啊?怎么这样的脸色?”他笑意清朗,眨着一双隽秀的凤眸,澄澈明净地看向我。
“衍……”我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些许冰凉的凭靠让我的内心有了些微的安宁,缓慢道:“你可知青桐山在洛州尚有分馆,就是城中颇负盛名的雪晴馆。我今日才得知,雪晴馆前些日子遭人袭击,馆中十数人尽数被杀,连道馆都被人一把火烧了。我推测着时间,应和怀淑受伤的时候差不多,你,这是不是太巧了,好像全冲着怀淑去了。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要不要查一查?”
随着我的话,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如同一张活色生香的俊秀笑颜,迅速被人扯去了筋皮,只留下一副寒涔涔的骨架。他将手从我的掌心里抽出来,阴阴凉凉地:“原来你要跟我这个。”
我有些心虚,但自觉该的话都了,还是乖乖闭嘴,等他的反应吧。
“孝钰,我是不是不应该把你找回来,省得你人是回来了,心却不知丢在哪里。”这话越听越觉得阴阳怪气,我只有好脾气地陪着笑:“衍,你过去我们不知道怀淑身居何处也便罢了,现在知道了怎不能不管他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可怜,好歹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他眉峰一扬,眼中透出些凛寒的光,偏偏话音轻柔,带着音弦般的韵律质感:“是呀,他是我的大哥,应是我来关心他才对,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微停顿,柔缓一笑,凝视着我:“差一点忘了,与你也是有关系的,你们还定过……”
我起身捂住他的嘴,轻声道:“衍,你冷静些,不要生气。”他乖乖坐着,任由我将手掌心紧贴着他的唇,没有将我推开。我便轻轻将手拿开,蹲在他面前,将胳膊搭在他的膝上,抬头望入他的眼底,柔声:“不要生气,我没有瞒着你做些什么,只是想和你商量。我总觉得洛州这地方透着古怪……还有那个清泉山庄,你可知道怀淑就是在那里面受的伤,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应该另有隐情,否则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萧衍垂眸看我,微微一笑:“清泉山庄?就是你用《溧阳日落图》给他换尹皇后画像的地方?孝钰,你可真够大方的,自己父亲的遗物送人就送人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低头嘟囔了一句。
萧衍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颌,迫我与他对视,“你肯这样平心静气地跟我商议,是怕自己有什么动作瞒着我被我发现了后果更遭吧。你怕我心有介怀,又怕怀淑会遇险,两厢都放不下,所以才折中。”他挑了挑唇,“看上去公平得很,可凭什么啊,我是你的什么人,他又是你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把我们放在相同的高度去平衡?”
我抬起胳膊在左边一切:“这一边是他的安危。”在右边一切:“这一边是你无休无止的吃飞醋,我是把你们看得同样重要了吗?”
萧衍眨了眨眼:“那这么我还得高兴?”
仿佛又绕进了死胡同,跟他缠连得怎么也掰扯不明白了。我决心快刀斩乱麻,要一句准话:“你管不管这事?”
他眼波一横:“我不管,你预备怎么着?”
我咬了咬牙,抑制自己要把他掀翻了的冲动,握住他的手,言语恳切近乎哀求道:“你管吧,洛州有许多事疑点重重,借着查一查也是好的。”
“我难道看不出来洛州有古怪么?”萧衍的面上浮掠着一抹思虑的神色:“从萧晔谋反开始,看上去虽是在赣州起事,但其实与洛州紧密相连。他的部军所用兵刃有一部分是元乾年间的,我命人查了枢密院籍册,形制与当年父皇命尹相用从胡商那里收拢来的铜铁所造的一模一样。只是那一部分明账上已回炉再融,竟还有剩余,又和尹相有关系,又适时地到了萧晔的手里,被他用来谋反,不是太巧了吗?”
我思索了一阵,抬头看他:“衍是怀疑萧晔的背后还有人?”
萧衍抚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摇了摇头:“我不怀疑,他的背后肯定有人。单从他的那些旧将自洛州顺利出逃,而齐王又迟迟没有上书禀奏来,这事儿就不是那么简单。”
我一惊:“你怀疑萧晠?”
他道:“我命刑部查此事,查到洛州当时的守门佐军,这些人开始不承认,但严刑之下,招认出是奉了齐王之命暗中将萧晔的旧部放出去。”
我想起康王刚就戮时齐王那接连上书祈罪的惶恐模样,很是不解,问他:“那你可召过萧晠来问话,他能解释清楚吗?”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手指紧扣,沉声:“现在不是时候。我若是将这些证据甩在萧晠面前,以此为名召他问话,不管是不是他做得,他必然更加恐惧。再不济,他也是辖兵两万的郡王,若是惧怕到极处破釜沉舟干脆反了……自然,剿灭一个曲曲郡王是易事,可我刚登基不足三年,自己的兄弟接二连三地造反,就算他们不怕死,我还得顾忌自己的声誉。所以,先等一等,再看一看,我心中始终有个疑影,觉得指向萧晠的证据来得都太过顺利。”
我叹道:“可你心中还是有了疑虑,所以你在洛州这么久,哪怕萧晠的封地是此处与你近在咫尺,却也从未召他来伴过驾。”
萧衍:“我是故意的。我自问有些了解萧晠,若真是他做得,我这般疏远,他必然会慌,人一旦慌乱了就会犯错,到时候很多东西就不问自明了。”
我不知该什么了,心中有些许难过,只觉得亲人相疑、同室操戈是一件悲哀至极的事,可是有时又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
坐在萧衍的腿上,背部紧贴着他的胸膛,感觉他心跳得快了些,可又久久沉默不语。一时有些不安,回头看他:“衍,你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渺远又显得略微苦涩:“在想,若是坐这张龙椅的是大哥,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人人都会真心拜服他,而你……也不必这么左右为难。”
我垂眸思索了一阵儿,轻声道:“若是易地而处,他也一定会顾你周全的。”
萧衍的身体略微僵硬,继而叹道:“我今日的心情真的是挺好的,被你这样一搅合,彻底糟透了。孝钰,我已留了暗卫在芷萝山保护怀淑,他是什么情形我都知道,你不必操这么多心。”
我横眼看他:“一句话的事,你非要扯这么远,早些告诉我,能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