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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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高了声调:“你现在还来怪我?”

    言罢,将我推开,自己站了起来,玄袖拂于身后,赌气似得:“晚膳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身警告我:“洛州不比长安,你最好不要任意妄为,否则惹出什么事端我可不替你善后。”

    撂下这一句话,便拂袖离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宝蓝缕金的长袖垂曳到地上。眼见内侍将毡帘掀起,外面几许垂暗的夕阳光色自缝隙里照进来,一瞬,帘子落下又全遮挡在外。

    在南苑围场又待了五日,萧衍天天早出晚归,除了入寝用膳,安心留在龙帐内的时日屈指可数。我有时发愁,心里不安,可看着他面对我时就像给自己筑了层冰壳子似得,好些话到嘴边,又不出来问不出来了。

    这一夜,刚躺下合上眼,便听屏风后传进来轻敏的脚步声,内侍压低了声音:“陛下,荆大人求见。”

    萧衍一下子就坐起了身,我忙也坐起来给他找外裳披上,心里还奇怪,按理能深夜来进谒的不是确然有紧要的事,就是御前近臣,可我怎么不记得官位高尊或是御前近臣里有个姓荆的。

    帮他把外裳的丝绦带系好后,萧衍极为古怪地低头看了我一眼,没什么便转过屏风出去了。

    我坐在榻上,竖起了耳朵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陛下,芷萝山出事了。”

    萧衍不经意地往屏风这边瞥了一眼,波澜不兴地问:“怎么了?”

    “监守芷萝山的暗卫全都被杀,那三个人也不知去向,臣在附近搜罗了一番,只找到一个叫玲子的姑娘,她云红缨带着那位柳掌道从后山径跑了,至于暗卫是被何人所杀,她并不知情。”

    萧衍将手搭在凭几上,思忖了一会儿,沉声:“派人在洛州仔细找一找,他眼睛看不见,跑不了多远。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那人点头应是,躬身抱拳道:“臣告退。”

    龙帐里安静如初,只余炭盆里木炭烧灼的哔啵声混杂着外面低啸的风声传进来,显得更加宁谧。我歪头看了看更漏,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不知现在云红缨和怀淑身在何处,是否平安,在这样夜深浓重的时分又是否有片瓦遮顶。

    萧衍从屏风外转进来,默不作声地翻身上榻,伸手把我也摁回了榻上,声音低沉:“睡觉。”我犹豫地歪头看了看他,心想,姜弥如今是在长安并没跟着来洛州,而除了他,又到底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是起了风,帐角悬挂的铜铃总是响个不停,泠泠淙淙,甫一陷入睡梦便又被搅扰得清醒过来。我觉得萧衍也睡得不安稳,虽然他躺得平整的跟座雕像似得,也不见有什么翻来覆去的动作,但我总有种感觉,他也没睡着,只是躺了这么一夜,天刚蒙蒙亮,便起身出去了。

    我独自在龙帐里待了大半日,忽听外面淅淅沥沥的落下了雨,心中有些烦躁,问侍立一旁的宫女:“陛下去了哪里?”

    宫女偷觑着我的脸色,怯怯弱弱地:“和卢姑娘出去了,奴婢听要去围场猎鹿。”

    我紧捏着手炉,上面浮雕缕出的燮龙紧印在掌心,胳得生疼。

    在这密不透风的帐篷里待着,四周都是玄黑相接的细密图纹,像是不断逼近的网将人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不禁想,萧衍将我带到这南苑围场,就是为了把我放在火上炙烤的吗?

    霍然起身,将手炉搁在一边直直地往外走,宫女手忙脚乱地给我披上雪色凤雉狐毛大氅,甫一掀开毡帘,细密的雨被风刮到脸上,透着清清丝丝的凉意。

    见内侍紧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不禁问:“你在听什么?”

    内侍道:“有千军万马正往南苑过来……”

    我一惊,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部军无奉诏不得擅动,陛下并无遣派过军队啊。”

    话音刚落,见萧衍在众人拥簇下疾速往龙帐这边来,漆黑的发丝上落了点点晶亮的雨珠,见我站在帐前,没有任何的停顿,只是顺手携了我的手走进来。我见身后跟着许多文武朝臣,一进到帐里就去屏风后,听他们慌慌张张地商讨。

    原来,当真有千军万马往南苑过来。齐王萧晠调了府军和洛州镇军,斩杀了南苑围场外的禁守防卫,势如破竹地朝围场这边杀过来了。

    随行的朝臣显得慌乱无序。

    “南苑只有三千禁军,齐王手里可有两万精锐,至多只能抵挡半日。”

    “从长安调兵最快也得两天啊。”

    “武成军离围场最近,调拨应来得及。”

    “齐王派军斩断了通往武成军的道路,根本送不出信去。”

    萧衍拍了一下龙案,冷声道:“行了,都别吵了。”帐内立马静落了下来,众人缄声,齐齐抬头看他。

    “让赵煦统计清楚南苑有多少禁军,先想法堵住要塞,不要让萧晠攻上来。另外,派人去长安给姜相送信,让他从宣水长曲调拨军队往洛州勤王,兵部送一份洛州详细的地形图过来,朕要看。”

    众臣应是,总算显得有序了一些,虽然都面带慌张,但还是各归其位地下去准备。

    但隔着屏风,可见一人未走。

    萧衍看他:“长青,你有话要对朕?”

    原来这就是顾长青。他穿着褚色官服,修身长立,沉静道:“陛下,您不能指望姜相。如今南苑危在旦夕,萧晠这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造反,句大不敬的话,一旦事成,陛下的龙体安危不保,这天下也必容不下萧晠。依照姜相的性子,他乐得坐观其成,等萧晠成事之后,再以勤王之名剿灭他。放眼望去,先帝子嗣只剩端王,而端王又与他交好,于他而言不正是挟天子令诸侯的好机会。”

    我心想,真不愧是御史台大夫,真敢。

    萧衍垂下眉眸看他,道:“这种危难关头,也就只有顾卿敢实话,那你觉得应如何做?”

    顾长青道:“陛下应发明旨,急召端王率军前来勤王。他若是肯来,姜相那边得了信也好有些顾忌,而若他不肯来,便是司马昭之心,且不论如今这场叛乱结果如何,这普天下的臣民都会看清楚这悖兄逆君的佞臣模样。”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顾卿心思缜密,可你太不了解姜相。如今这个局面,他不必舍近求远去扶持端王……”

    我猛然想起什么,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只觉脑中鼓声大作,慌乱之情远胜刚知道萧晠造反时。

    顾长青大约也想到了,喃喃低吟:“太子……”

    “太子如今就在长安,若朕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继位合乎规统。他只有两岁,母族凋零,岂不是比一个成年的亲王更好控制吗?”

    顾长青愁容毕现,一时也想不出良法。倒是萧衍神情沉定,反过来安慰他:“不过爱卿刚才所言也很是有理,朕也想看看端王到底有几分忠君之心,便按照你的发一份召端王率军勤王的明旨,看看他来是不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些朝臣齐涌入龙帐,让人觉得烈火烹油、好像快要天塌地陷了一般。如今只剩下萧衍和顾长青两个人的时候,竟似一首嘈嘈切切的琵琶音,本已山体崩裂却又突然平默静缓了下来。

    等顾长青走后,我忙从屏风后出来,忧心忡忡地看萧衍:“润儿不会有事吧。”

    萧衍的脸一贯淡抹如水,只是在听到润儿时的一瞬掠过温柔的神色,他缓缓道:“母后会照顾好润儿,不会有事。”

    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听帐外传进来些声响,内侍低声劝慰的声音夹杂着芳蔼娇丽的嗓音。

    萧衍自我这里收回视线,朝外扬声道:“让她进来。”

    芳蔼风风火火地掀帘而入,娇声叫道:“我都听了,皇兄,四哥他是疯了吗?”

    萧衍轻挑了挑唇角,:“他并没疯,反倒是清醒得很,赶在朕到南苑围场时兴兵。这里四面开阔,毫无遮掩凭靠,易攻难守,他是铁了心要一举成事。”

    芳蔼愣滞了片刻,胭脂粉面浮上些许忧悒:“皇兄,四哥真会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萧衍几分怜爱地看着自己妹妹,“都兵临城下了,你会不会?”

    芳蔼便咬紧了下唇,不再言语。

    内侍进来禀报,却好生奇怪地偷觑了我一眼,才躬身道:“陛下,卢姑娘来了。”

    萧衍冲他颔首,内侍便出去掀开毡帘引着卢漱玉进了来。

    她今日穿了身石榴花色结珍禽异卉纹银襦裙,袖子很窄,腕间一副嵌玛瑙蓝晶金手镯,华贵雍丽,与她周身扮清新明丽的风格有些不相称。

    那副手镯上的金缕是洛州宫制样式,缕的是莲花凤鸟纹……我把视线移开,避免盯着她看得太刻意。

    听芳蔼在我身旁叫道:“御前不准带刀剑,你懂不懂规矩?”

    我一看,卢漱玉的手里果真拿了把精悍的短剑,她低头看了看短剑,微抬下颌,些许倨傲地:“陛下准许我带剑随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