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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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他那得意样儿,我不禁也展颜,原本残留的愁绪也只觉淡了许多。

    ---接下几日,韶关那边屡屡传来战报,自是须磨嘉得寸进尺,对大周边境滋扰更深。萧衍力排众议,决心与须磨嘉一战。

    原本社稷不稳,贸然开战实属冒险。但细想,突厥内部也是四分五裂、相互倾轧。且不论与须磨嘉势同水火的霍顿,就是突厥可汗阿史那耶加突也对须磨嘉忌惮已久,八成也会乐得坐山观虎斗,不会管他。

    所以与大周交战的至多也只是须磨嘉一脉,这样算来,胜算便多了。

    只是,此次征战所指派的主帅是顺远将军雍文,众人皆知,这可是姜弥的心腹。

    萧衍封雍文为主帅,执掌韶关十万大军,总领兵防政务,可谓是大权在握。也难怪姜弥会松口,同意此次征战。

    自开战以来边疆的奏报便是纷叠而至,有时一日内传驿官能进行宫四五趟,黄锦塑封的奏报山高般的摞在萧衍的案桌上,现在连用膳时都是坐在案桌前边吃边看了。

    不知为何,虽然烽火所燃在千里之外,但我心中还是不安,劝萧衍:“既然战事已起,不如我们早日回长安。”

    萧衍的眼睛紧盯着奏疏,连眼皮都不曾抬:“洛州这边还有许多事没了,你便放得下吗?”

    我叹道:“虽有些放不下,但我更担心你啊,近来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要出事。眼下洛州城都是姜弥的军队,真正能供你差遣的只有禁军和新建的翎卫羽林,万一要是出什么事那可怎么好。”

    萧衍沉默了一阵儿,终于将手中奏疏放下,伸手把我拉到他身边,温声道:“孝钰,这些日子我这边政务繁忙,累得你也不能好好休息,所以难免焦躁紧张了些。你不用太担心,我心中有数,就算我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也不会让你跟着我涉险的。”

    看着他清隽秀昳的面容上隐隐透出疲倦,但依旧气定神稳,有着安坐钓鱼台的沉着。我紧盯着他的眉目,问:“衍,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他神情微滞,但如夏日碧波上的水沫,飞快地抹掠了干净。但依旧没有瞒过我的眼睛,“你果真是有事瞒着我,你是在背后筹谋什么,还是有什么算?”

    萧衍默然垂敛下眼睫,没有回答我。

    这时内侍进来禀道:“陛下,洛州尹求见。”

    萧衍脸上隐隐透出庆幸,好像这样的断将他从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解救出来似的,立马宣。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便回身往屏风后去了。

    隔着薄绢屏风,听那洛州尹嘴唇颤,战战兢兢地禀,天牢被劫,前几日以偷盗罪名抓捕那些道士都被劫走了。

    萧衍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音调也甚是寒涔:“天牢守卫森严,竟连几个贼都守不住,你这洛州尹是如何当的?”

    洛州尹撩起前袂跪地,愁苦道:“臣没守住囚犯,罪无可赦,臣不敢推脱。只是这来人数目众多,皆武艺高强,又好像是有备而来,对洛州天牢十分熟悉,牢中守卫死伤大半,也没能抓住其中一二,臣无能至极,实在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御座上许久无声,我见萧衍手中把玩着紫毫御笔,一片幽思之色。沉吟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所缓和:“这件事你禀报过姜相吗?”

    洛州尹回道:“尚未,臣已写好了请罪折子,还没发到凤阁。”

    萧衍:“行了,你起来吧,这事先不必让姜相知道,你那折子也不必发了。前线战事不稳,姜相近来未必有心顾得上这些道士,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还回去当差吧。”

    那洛州尹迟疑着抬眼望向萧衍,看上去甚是忐忑,躬身称是,便下去了。

    我从屏风后出来,越发觉得萧衍在暗中筹谋布置些什么,刚要开口问他,却见他幽深雍容地笑了笑:“孝钰,你可知道洛州有一座玉山寺,当年父皇驾幸亲笔为那寺庙题过字,眼下前线战事不稳,你随我去那里参拜一下,就当是为大周国运祝祷祈福吧。”

    望着他如坠深云寰雾的面容,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有些意兴阑珊道:“你自己去吧,我在行宫里等你回来。”

    “不行。”他声调微高,极为审慎地:“你必须要紧随我左右,不能与我分开。”

    我越发捉摸不透他在卖什么关子,拧眉看他,他站起身来抬头抚平我眉间的纹络,道:“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但你很快就会知道……有些事迟早是要有个决断的。”

    他既这样了,我也只有放下心中块垒,夫唱妇随了。

    玉山寺是百年老寺,旧木嶙峋的大门前高高矗立着两棵古刹,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在数里之外的山道上便能遥遥所见。

    御驾出行的銮仪自是雍华逶迤的,玄锦华盖如赤色游龙蜿蜒于山峦之间,禁军、宫人淅淅沥沥跟了许多,我和姜弥分立萧衍左右,一路从寺庙前的石阶拾级而上。

    姜弥捋了捋腮下短髭,环顾这青山翠黛,笑道:“当年先帝也是如这般到庙中为国运祈福,岁月不待,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萧衍敛着翩长的皂锦金缕袍袖,目光渺远,缓慢道:“是呀,那时朕尚年幼,犹记得边疆不安,刚丢了云州和复州,父皇应也是满心期盼能收复失地,重振国威吧。”

    姜弥转头看了一眼萧衍的侧颜,平静道:“自世祖皇帝丢了斡州,一直到先帝,丢在突厥手里的斡云六州最早的都有八十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周国力羸弱,非能与骁勇蛮敌相抗。便是先帝,一心想中兴,重现太祖皇帝当年的荣光,最终也没能如愿。”

    我轻抬前襟,随着萧衍走上台阶,一言不发。心中却想,萧衍年幼时姜弥的心气还那么高,暗中叮嘱萧衍用功,一定要把他其他的兄弟都比下去。等到他终于把萧衍扶到这个位子上,却不愿再看见一个励精图治、匡扶祖业的明君圣帝。或许他毕生所求,只是一个能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荣华富贵与权柄的皇帝。

    但萧衍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即便是强敌环伺,进退维谷之时,他也从不甘愿被压制。

    果然,他清清淡淡地:“这大好的锦绣河山是当年先祖厉兵秣马下来的,身为萧氏子孙当有此愿,即便不能如愿,也不能输了志气。”

    姜弥脸色一暗,并未再什么。

    玉山寺大门洞开,寺中众僧端立在内,手持佛珠,躬身揖礼,齐呼万岁。

    萧衍只了声不必多礼,便让主持带他去正庙佛堂。

    里面供奉的是旃檀佛,高高矗立,镀着金身,香案前摆着黄锦绣蒲团,依照例规,萧衍先上第一柱香,其余众人都不能进入佛堂,包括我和姜弥,都得在佛堂门前站着。

    “娘娘看起来气色不错,想来最近应是过得很舒心。”

    姜弥状若无意地跟我闲聊,我即便心里再不想搭理,可表面功夫还得做,只浅淡笑了笑:“时节好,人也显得精神,姜相看上去也颇为康健。”

    姜弥笑道:“臣还以为是卢姑娘回闽南之故让娘娘舒了口气。”

    我侧头看他,不经意道:“若是卢姑娘不回闽南,怕姜相也不能像如今这么志得意满罢。”

    姜弥笑意愈深,似乎颇为感叹:“是呀,她走了好,陛下登基眼看就三年了,朝局与后宫都风平浪静,实在不需要多出什么人来分一杯羹。”

    我垂眸,却有几分真心恭维:“姜相一贯耳聪目明、深谋远虑,谁又能从你的手里分去羹呢。”

    姜弥摆了摆手:“可不敢这样,天下之大,向来是人外有人,即便是当年的尹氏,如日中天,又有世家之尊,不还是倒就倒,谁又敢自己真能长久。”

    我暗自咬了咬牙,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今日上香,应是件高兴事儿,姜相何苦提这些陈年旧事,待会儿让陛下听见了怕是会不高兴。”

    “陈年旧事?”姜弥恍而笑:“确实是陈年旧事,可却长存人心,娘娘应该也是没有一刻忘怀过吧。”

    姜弥今日好生奇怪,话里话外非要往尹氏上绕,但又不像是要故意激怒我,总觉得透着蹊跷。

    我故作疏离,力求不授人话柄:“尹氏与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忘得。”

    姜弥笑道:“娘娘果真冰雪聪明,知道独善其身,也是,该舍就舍,总念着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所以,陛下才待您一贯优厚。”他将身体微微靠近我,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即便是出了骊山那样的事,出了高离那样的人,陛下竟也能忍了,娘娘果真是好本事。”

    听到他提骊山,我只觉一股滚烫的血直往脑子里冲,不清是耻辱和愤怒多了些。脸颊火热,手心却冰凉,竭力克制住自己才能不动声色。

    萧衍将香烛插进鼎炉里,随侍与僧众便能进佛堂了,我和姜弥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入内。

    众僧归坐于蒲团,持珠祷念,萧衍冲姜弥道:“朕与皇后在此继续焚香祝祷,舅舅……可安排妥当了?”

    姜弥换了副凝重神色,沉稳地点头:“万无一失,陛下放心。”

    萧衍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的模样,姜弥便越过已归位的僧众出去了。

    我和萧衍并排跪于佛像前,他十指相合,并未见仔细看我,却在一片梵音中声问:“舅舅跟你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心中泉涌翻滚,但又着实不愿在佛祖面前提这些事,便沉静道:“没什么。”

    他合指而拜后,将手分放于蒲团两侧,缓慢道:“不管他跟你什么了,都不要放在心上。”

    我刚粗略应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我礼佛时不够专心,总觉得外面好似有响动,劲风咻咻有声,树叶迎风而颤,有凛寒杀气穿透古刹重庙袭进来。

    有些忧心地叫道:“衍。”

    萧衍抬袖落袖,行云参拜,看上去很是虔诚。纹风不动地问:“孝钰,你可听过请君入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