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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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歪头看他,不曾回答,等着他的下文

    佛光之下,金灼镀在他的玄衣纁裳之上,将整个人衬得十分雍华明润。他一如既往的平淡:“起来也应是熟人吧,在兹兰山时他们就跟我的暗卫交过手,如今又躲在洛州生出这么些事端,怎么着也得见一见吧。”

    我有些明白了,以眼角余光去环视玉山寺,早已不见了姜弥的踪影。联想起刚刚在佛堂外他有意无意地把话往尹氏上绕,一时便更加明了。

    “原来你让萧崵率军离开,又留姜弥在身边,是想把自己当饵?”

    萧衍头微仰,视线紧盯着旃檀佛像,面上掠起一抹闲散而镇定的笑:“孝钰,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从未相信过,大哥会为了权势名位去置自己的弟弟们于死地。只是有人想让我相信,想让我们两个反目,到底,他的身份,他手中的遗诏是对付我的武器,值得人为此大费心机罢了。”

    想起芷萝山后那阴沉诡秘的密室,季叔叔那张狰狞可怖的疤痕脸,许多混乱繁杂的事情竟被一根线全部串联在了一起。

    我有些感慨,只:“原来你一直都信怀淑。”

    萧衍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有所思道:“我信他,一半是因为他是我大哥,一半是这局布得太过刻意了。他们将大哥推出来,屡屡制造线索让我怀疑他,这本就蹊跷。若是真看重大哥,便不会舍得让他涉险,就如意清一样,赶在萧晔谋反之前将他带离章豫,这么长时间以来意清都没有露过面,没有牵扯进这些事情里,这才是珍之重之的表现。到底,大哥的身上再有尹氏的血,他也是萧氏子孙,既然父皇当年斩尽杀绝了,他们又怎会真心与大哥相结交,不过是能用得上他。”

    我将手紧扣在一起,骨骼相错,勒得生疼,轻声道:“所以你让姜弥留下,深知他们所憎恶之人,唯有你们两个都在洛州,断绝了外援,他们才会安心出手,才能给你机会一网尽。”还剩下最后一丝疑虑:“你是如何想到会是尹氏旧部在利用怀淑,操控这一切?”

    “洛州兵刃。除了当年与尹相来往亲密之人,谁又能知道潜藏在洛州的旧器?”

    沉默良久,只觉古刹院落里隐隐有厮杀之音传入,但如巨浪中的细末,迅速淹没在梵唱佛曲之中。

    我理不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仿佛有点难过夹杂着失落,还有些旁的东西,总也不分明。只知原来在关键时候,他还是得仰仗姜弥去为他除掉所谓的尹氏逆党,这阵营之争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

    外面刀戈相错、尖啸惨叫越来越盛,只是周遭都是沉香入定的高僧,恍若未闻般捻珠诵经,将我和萧衍包裹在一片佛音中。

    许是见我久未言语,且面色大约也不好看,萧衍问:“你觉得我不该这样做吗?由得他们谋算不轨而不去反击?”

    指尖有一点凉意,仿佛是清吸风饮露的叶脉,冷爽而沁凉。我喟叹道:“你为何要问我,我觉得该与不该重要吗?”他一直隐瞒着我,等到尘埃将要落定时才告诉我,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

    萧衍不再话,转头看向庄严宝相的旃檀古佛,熠熠金光在他眼中点亮了一片灼华。外面杀戮声渐息,佛堂里自始至终秩序井然,从没有人为这近在咫尺的屠戮而稍显动容,就像于佛抄经录中自三道轮回游历了一遭,看遍修罗道场而重返人间。

    天光澄净,晕染着虹彩的光泽,如水般泼洒进来。

    姜弥从众僧的空隙间走进来,一直到萧衍跟前,半弯了身,回道:“陛下,已处理妥当。”

    萧衍将胳膊垂落在身体两侧,绣裳上的蟠龙金纹叠缀在一起,隐隐透出些碎光。他回身看姜弥,没什么波澜地:“找一间隐秘厢房,朕要见一见他们。”

    姜弥未动,仿佛有些迟疑,踟蹰了片刻,才勉强道:“臣这就去办。”

    目送着姜弥出去,萧衍霍然起身,众僧也齐刷刷地停了早课,往两边靠,让出中间的一条道。他弯身将我从蒲团上扯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将佛光甩于身后,他的臂袖间滑凉的绸缎抚过我的手背,只听言语幽淡:“这些日子你那么担心我,等到我真得清肃了威胁劲敌之后你又不高兴了,难道你的担心只能用在弱者身上,只有我被他们逼到艰难险境、毫无还手之力后你才能真正地站在我这边吗?”

    我亦深感自己矫情且纠结,但又有隐秘的心事梗在心头,久久难以释怀。偏偏这些心事又不能对萧衍。

    “衍……”我踌躇着:“如果施恶之人是当初受恶之人,曾经也是无辜,承受不公之待,才会变成如今这模样,他们真得该死吗?”

    风吹动大片的杨树林簌簌摩挲,萧衍的声音清远缥缈至极:“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尹氏就一定是冤枉的?”

    我按捺住内心的凄惶,沉声:“当初尹氏如日中天,怀淑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们何必要谋逆?姜弥的行事作风你看在眼里,就真得一丁点怀疑都没有吗?就算你曾经和他们分属不同阵营,可如今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便不能站在公允的角度去重新看待这些事吗?”

    萧衍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们处心积虑与我为敌,甚至要致我于死地,我还要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看?孝钰,我再一遍,我不是圣人,我希望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圣人。”

    话及至此,已没有再下去的必要了。萧衍让我去厢房中等他,他独自去见被姜弥抓捕的尹氏旧人。

    在佛堂之中我也仅是听到了声响,却未曾料到,这一场隐在遥光尘嚣之外的密谋是怎样的惨烈。季康子手中有一万多人马,早在萧衍要来玉山寺上香的消息甫一传出便散落在山寺的各个角落里。

    圣驾所至,禁军明面上只有两千人,山中幽僻,与世隔绝,即便发生战事轻易也无法求援。更何况,整个洛州城中的主力便是姜弥的两万驻军,分散在洛州的各处驻防,就算要调也来不及。

    但萧衍早已暗中命姜弥调了武成军在洛州城外,只等这一天,急令洛州驻军到玉山埋伏起来,而武成军入城暂时代替洛州驻军的驻防。

    我一直在厢房里等到日影西斜,萧衍才好似带着一身倦意推门而入。他看了我一眼,缓声道:“我已让舅舅押送逆党回去了,我们且在寺里住上几日。”

    厢房中燃着檀香,轻渺的香雾浑浊着尘埃淡淡地飘出来,将他的面容隔得甚是模糊。

    “你可以放心,这些人里并没有意清。”

    听上去,他好似也舒了一口气。

    我替他将外裳脱下来,平铺挂在檀木架上,试探着问:“那为何会这么长时间,你都问他们什么了?”

    萧衍幽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是在外面安排武成军和洛州驻军的兵务,既然要在山上住些日子,总得先筹谋妥当。”

    我陡觉自己太过紧张,或许落在他的眼里有些许心虚的成分,便本着少少错的原则,不再置喙。

    魏春秋进来问是否传膳,萧衍点了点头,便有内侍纷纷进来,布陈了一桌的斋饭。

    看着这清汤寡水,我必然提不起什么胃口,萧衍将筷子塞到我手里,道:“快吃吧,我约了大哥今夜来山上,一会儿他就到。”

    对于萧衍敏锐而迅疾的筹谋布置我已见怪不怪,他这个时候约怀淑,也定有他的道理。

    大约戌时,怀淑在夜色掩映中悄悄地上了山,内侍将他带进来,我正揪着兽首鼎上缀下来的香穗子百无聊赖地把玩,而萧衍气定神闲地坐在绣榻上看书。

    怀淑还带着他的乌金铜鬼面具,先是掠了我一眼,而后将视线落在萧衍身上:“陛下筹谋得当,真让人钦佩不已。”

    萧衍敛着袍袖示意他坐,忽略他语气中的讥诮,沉稳道:“我处置了他们,不也是解了你的困境吗?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你,又是遗诏,又是云红缨的,想来你也苦恼不已吧。”

    怀淑弯身而坐,顺手将鬼面具摘下来仍放在案几上,“那么你见过季康子了吗?当年献城突厥的大将军如今又出现了,陛下作何感想?”

    我一时有些紧张,紧抓着香穗子,丝线被汗浸透了,湿漉漉的。

    萧衍垂下眼睫,“若他是冤枉的,就得拿出证据,而不是躲在暗处意图弑君,这样反倒把他谋反叛国的罪名坐实了。”

    怀淑转头凝肃地看向萧衍:“把证据拿出来,陛下能主持公道吗?”

    我在一旁垂下胳膊,也紧盯着萧衍的反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将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了一圈,恍然笑道:“你们两表情出奇的一致。”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紧接着:“不要岔。”

    萧衍便将笑容敛去,配合似得换了一副严肃神情,沉吟道:“我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若尹氏真是冤枉的,我替他们主持了公道,那么我又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了?这皇位是通过阴谋诡计得来的,平白忝居多年,倒真应了萧晔造反时所,名不正言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