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番外—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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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这几日在祁康殿设宴,宴请京中勋贵女眷,硬逼着萧衍给她捧场。于是,皇帝陛下始终以一副冷面如霜、生无可恋的姿态无视了几个正当妙龄的贵女抛过来的媚眼,等到他母后可以走了,以脚底抹油的速度奔出了祁康殿。

    夜间,腿脚不甚灵敏的魏春秋抱着几封撒花信笺鬼鬼祟祟地钻进太极殿,塞到了萧衍的手里。雍和矜贵的中年君王很是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敛着袍袖拆开了一封,正瞄到了‘心悦君兮君不知’,飞快地折好放回去,以一种做贼心虚的样子嘱咐魏春秋:“赶紧拿出去烧了。”眼见着上了年纪的大内官动作迟滞且拖拉,又不放心地补充:“千万不能让皇后看见,也不能让她知道有这么回事。”

    魏春秋忙不迭地点头,将参差的纸页扑棱到自己怀里,捂得严严实实。一回头,见萧衍抬手抚着下腮,喃喃自语:“长安的风气何时这么开放了?”

    然而皇帝陛下还是低估了长安的风气之开放。几封寄托芳心的情书石沉大海之后,蔺安郡主家那位花容月貌的贵女许龄珠托着门路听到了萧崵的跟前。

    偏巧不巧,当日景润正从古玩场搜罗来了一尊玉貔貅,兴致正浓命人抬着登上门来给萧崵欣赏。许龄珠登门时也只见南窗下悠闲坐了位银缎交领衫袍的少年,胳膊肘拐着洒金青石的案几,视线轻飘地从他身上掠过,龄珠的眼中没什么波澜,只转过头对着萧崵将在心里早就斟酌好的话出来。萧崵越听越觉心惊胆颤,敢情是这比萧衍还了一辈的丫头给他写了情书动了在朝为官的兄弟,夹在直通御顶的奏疏里呈上去了。

    且看情况,萧衍不太愿意搭理,但可能顾忌着宗亲门楣,也没把事情点破,这么不声不响地暗消了。

    偏偏许龄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非得问个究竟,从亲戚好友里拨弄了一番,觉得萧崵跟皇帝陛下关系最亲近,最值得托付。

    萧崵望着这绮年花貌的少女,生出些微酸、失落、低徊的复杂情绪。一晃眼,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太后寿宴,老人家中意要给他当王妃的女子一个劲儿地冲着萧衍横洒秋波,还有那个曾经惊鸿一瞥的异族公主,他暗地里动过心,但人家浑然未觉还只全副柔肠地照着他皇兄托付过去。他换了个坐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且公私分明,“龄珠啊,你干了这么些事,你爹娘可知道?”

    许龄珠倏然红了脸,仿佛乍才反应过来女子矜持、含蓄内敛才是本分。特别是那南窗下的少年尤为讨厌,竟冲着她浅浅的笑了,那笑容煞是刺眼,嘲笑她似的。她暗自怒骂,真是该死,刚才光顾着紧张去了,竟忘了让端王摒退左右,这下都让他听见了,若是他出去可怎么好。

    心猿意马的搪塞了几句,萧崵拿出长辈点拨晚辈的气势,长于短叹道:“龄珠啊,你要知道,咱们陛下长了那般样貌,从年少到现在招了不知道多少狂蜂乱蝶,他万花丛中片叶不沾身,早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了,你年纪还,容易被表面的东西所迷惑,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到最后,有种泄私愤的感觉,语重心长地:“好看的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

    许龄珠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眨巴着一双乌澄晶亮的眼睛,懵懂地点头,告退了。临走前,细俏的眼梢不着痕迹地瞥了景润,眸底漾过一波凶光。

    等到佳人彻底没了踪影,景润乐不可支地拂开幔帐,从里面走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我看呀这事八成是父皇怕让母后知道,悄无声息地销赃了。”萧崵以一种看可怜虫的眼神看他:“你还笑得出来,难道你没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吗?”

    景润一愣,见萧崵近乎于义愤填膺地:“论身份,你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论年纪,你年方十五,风华正茂;论内室,你尚未娶妻,妃位空悬。综合下来,难道这些美女们不是更应该给你递情信?”

    景润捋了捋鬓发,隐约觉得他五叔的有理,可他也实在想不通,不过一桩点缀枯燥生活的桃色艳闻,怎得让他好像真动了怒似的。

    看着他懵懂无知的模样,萧崵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愈发悲从中来:“你父皇虽还不算老,可已经这把年纪了,凭什么还这么招姑娘喜欢?”

    “肤浅!全都是些肤浅的!”

    景润彻底摸不着头脑,诧异错愕地盯着头顶几乎冒出火苗的五叔看了一会儿,见端王妃正领着五岁大的堂弟进来,忙躬身揖礼:“婶婶。”秦银霜撒开手,堂弟便往景润怀里钻,两个晚辈玩在一处儿,她看了看面容犹带不忿的萧崵,问:“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萧崵忙将纷繁复杂的表情摸掠干净,鞠出一抹笑:“没……没什么。”

    秦银霜狐疑地左右端视他,觉得他有些诡异,似乎平静的外表隐隐憋着坏,一副要生事端的样子。

    然而没等到萧崵使坏生事,一桩重闻如天降巨石,砰一下砸了下来。

    当朝太子让人给绑了。

    当日萧景润来端王府纯属稀松平常,跟寻常人家亲戚串门似的,一个月来八趟,从不兴东宫仪仗,带着的侍从护扈也是潦潦草草十数人,从端王府出来拐进东盛巷,直接让人一麻袋兜头盖下劫走了。

    剩下被的七零八落的东宫侍从忙不迭地跑回端王府报信,萧崵迷瞪瞪地看着那些慌慌张张的开口闭口,一时无法接受,这是青天白日的,有人在天子脚下把东宫太子劫走了?

    秦银霜率先反应过来,忙:“殿下,你得快些进宫向陛下禀报,太子是出了端王府被劫,万一……有个差池,您可脱不了干系。”

    萧崵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便服都来不及换下,连爬带跑地直奔皇城宫门而去。

    萧衍正举着户部刚呈上来的课税奏报蹙眉,自萧崵进了太极殿就没给他个正眼,直到他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景润一出端王府就让人掳走了,臣弟已审问过东宫侍从,他们也不明白……”

    他那高冷矜贵的皇兄终于把一双秀昳的凤眸从奏折移到了他的身上,看了他几眼,吩咐内官:“召京兆尹和左监门卫中郎将。”

    浣白的内侍锦衣从萧崵跟前迅疾而过,他只觉眼前一晃,几乎要被乱成一团麻的困惑搅得天翻地覆。

    “臣弟实在想不通,长安城内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劫掠当朝太子?”

    萧衍亦蹙眉凝思,略显嫌弃地看向他:“景润今日可穿着冕袍,带了东宫仪仗?”萧崵摇头:“没,他来端王府鲜少这么郑重其事。”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根节分明,鼓点幽长,响在静谧无声的大殿里,如催魂似的,把萧崵扰得越发烦躁不堪。

    他负着手来回走,陡然听萧衍清冷的声音飘过来:“别走了,走得朕心烦。”

    这才注意到,平放在案桌上薄韧的宣纸已被揉成了团子,潦草扔到一边。萧衍也没了耐心再去看奏折上密匝匝的账目,只垂下那纤长浓密的睫宇满腹心事的沉默着。萧崵看他看得久了,觉得他这位皇兄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容颜俊秀,气质雍贵,依旧是倾世的风姿,有他在的地方,若明珠在侧,能轻而易举的让旁人都失却了颜色,难怪能引诱那么多女子飞蛾扑火似的往上贴。

    等等……

    萧崵似乎从一团乱麻中抓了跟头绪,战战兢兢地偷眼看萧衍,“皇兄,你还记得龄珠吗?”萧衍果然露出迷茫的表情,听萧崵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就是蔺安堂姐家的那个闺女。”萧衍神情一滞,奇异的生出几分警惕,目光炯炯略带凶戾地盯着他:“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今儿上午,她到端王府来过,非得让臣弟引荐再让她单独见一见皇兄……”萧崵紧觑着萧衍的脸色,后脊背浸上一层冷涔涔的薄汗,“景润也在。”

    萧衍的表情甚是复杂,视线如被捻成了一根细刃般的丝线,劈空向他扫视而来,骇得萧崵一个激灵,几乎要当场扑倒求饶。

    内侍这个时候进来,是京兆尹和左监门卫中郎将到了。

    萧衍吩咐他们:“暗中盯着蔺安郡主府,盯着那个许龄珠,但不可轻举妄动,十拿九稳之前不可草惊蛇,别让她伤了太子。”

    两人齐齐应是,忙下去筹备营救事宜。

    萧崵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讪讪地回看皇兄,听他恶狠狠地:“润儿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给朕等着。”

    萧崵心中万分惶愧,又替景润担着心,这孩子自是他看着长大的,温顺乖巧又善解人意,他这当叔叔的心里疼得紧。眼下虽这事儿根源不在他身上,但怎么也是他处事欠妥当连累了景润,如今这大周朝的孤苗儿生死未卜,他心里倍感煎熬,倒不觉得皇兄话刻薄了,低了头,哀戚戚地:“景润要是有个什么,不等皇兄发落,我也不活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萧衍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像方才那么担忧,凛着脸色,道:“母后这几日身子不适,要是让她知道了,非得吓晕过去。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景润失踪这件事不能有半分泄出去……还有孝钰……”提及孝钰,萧衍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宛若柔光扑面,连声线都柔软了:“也不能让她知道。”

    萧崵被这寒冰乍融的话语一震,蓦然反应了过来:“皇兄,这事不能赖我,要怪就得怪你,是你先招来的桃花债,没准儿这丫头一颗芳心石沉大海,且早就看出了景润的身份,故意绑了他泄愤的。”

    萧衍眼眸中罕见的温柔被他这几句驱散的干干净净,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萧崵仿佛触到了机括,开始絮叨:“那么的姑娘,性子又执拗,一头栽进了你这潭深水湖里,自然轻易出不来了。再者,她又不是什么歹毒的人,就算绑了景润,也不见得会伤了他。”到最后,图心理安慰似的盖棺定论:“反正这事不能全怪我,皇兄你才是根儿。”

    萧衍气急了,伸出食指点了点他,正咬着牙要什么,殿外传来魏春秋的声音:“娘娘,您怎么来了。”于是那尚未出口的恶言化作了警告:“管住你的嘴。”

    孝钰一阵风儿似的掠过萧崵,跑到萧衍跟前,着急地问:“衍,润儿怎么了?我听东宫侍从议论,他,他……”萧衍站起身,半搂着她让她坐在御座上,弯了身平视她,柔声安慰:“没事,孝钰,不要着急,我心中有数,润儿不会有事的。”

    孝钰得了许诺,仓惶的神色渐渐安定下来,这才注意到下面还站着一个萧崵,疑虑道:“端王怎么在这儿?”

    萧衍回身,躲避着孝钰的视线朝萧崵使了个半分警告,半分威慑的眼神,他如遭雷击,发着懵结结巴巴地:“臣弟……臣弟来给皇兄请安,请安。”

    在孝钰狐疑的视线中,萧崵磕磕绊绊地端袖揖礼:“臣弟告退。”

    捏着襕衫一角,极具艰难地走下太极殿云阶,见那扮得精致妍丽的如意在宫娥拥簇下过了来,发髻上散落着银箔珠花,晃得萧崵眼晕。

    “五叔,我听大哥让人绑了。”轻启丹唇露出四颗白腻如玉的齿贝,雀跃的几乎能蹦上枝头。被萧崵拿出长辈的气势凉凉眄了一眼,她压低了声音,以拙劣的演技硬凹出沉痛难忍的样子:“听,我大哥让人给绑了……”

    萧崵实在忍不了,气道:“你又不是个男的,你大哥让人绑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被点破之后,如意也不跟他装了:“他要是再也回不来,那我就是父皇和母后唯一的孩子了。日后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在我身上,那还不是美滋滋。”

    面对如此‘品性低劣’的侄女,刚被萧衍教训了一顿的萧崵立时找到了撒气的地方,怒斥道:“你也太不懂事了!你大哥是大周的太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大好的千里河山由谁来承继?”

    完也不懂如意有什么反应,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京兆府和左监门卫都不是吃干饭的,忙碌了整整两天,终于瞅准了时机一举将萧景润这个落难太子救了出来。

    蔺安郡主得了信,忙抢先一步和郡马押着许龄珠入宫请罪,哭哭啼啼地求到了御前,祈请萧衍饶恕许龄珠。他们爱女心切,来得慌张,没听太极殿里是不是还有旁人,就冒冒失失地求见。初初挣脱囹圄的景润正来向父皇请安,太后怕他被责罚,特意叫了孝钰一起陪着来的。

    内侍乍一进来禀报,萧衍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偷偷看向孝钰,正琢磨着该寻个什么理由不见,却听他母后一声中气十足:“让他们进来。”颇有些要为自己孙儿讨个公道的势头,惹得萧衍越发忧虑。

    大殿之下,被父母左右两座大山夹在中间的许龄珠俏眸垂下,蔫蔫地嘀咕:“我又不知道他是太子,怎么能怪我……”

    许郡马是饱读诗书的儒士,纵然平日里娇宠女儿过分了些,但也是明辨是非的人,听得许龄珠这样,登时大怒:“就算不是太子,是个平民,也由不得你绑就绑。”许龄珠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几时被这样申斥过,便越发口不择言起来:“我……我不就是怕他出去吗?”

    萧衍揉了揉眉心,在自家那兔崽子幸灾乐祸的笑容下躲避似的往御座里侧缩了缩,果然见他母后慈祥的面容下隐隐流动着八卦好奇的神情,“怕他出去什么?”

    许龄珠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奔放热情过了,那也是被男色一时迷蒙了双眼,冲动过头。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不禁羞红了脸颊,低下头,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言语。

    萧衍瞅准了时机,忙:“她还是个孩子,想来也是无心,这次就算了,你们先回去吧。”

    谁知这句话却反倒惹了祸,许龄珠猛地抬起头,杏眸圆瞪,如蒙了潋滟秋波,不甚哀怨:“我不是孩子了!陛下是因为我年纪太才对我的书信不理不睬吗?我今年十六了,不是孩子!”

    一句话砸下来,殿内静悄悄,和风吹动幔帐上悬着的穗子吧嗒吧嗒的响。

    孝钰默默地歪头看向萧衍,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向来口齿伶俐的皇帝陛下也开始结巴:“你……你别胡,你……什么时候给朕写过信?”然而俗语,情急之下易出差错,陛下忘了,应该否认的是自己收到过信,而不是直接人家没写,这样拙劣的否认怎么听都像是欲盖弥彰。

    果然,殿内的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萧衍眼瞅着孝钰的脸色由晴转阴,若不是守着长辈和自己的孩儿,还有那么一点不值钱的天子脸面,当下非得奔到她身边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不可。

    当然,脸色更难看的当属蔺安郡主和许郡马,他们还无法在悖逆人伦和家门不幸之间选择一个更恰当的词语,已在皇帝陛下阴沉如霾的脸色下寒颤不已,忙半是真半是假的骂着自己的女儿,找了借口匆匆忙忙远离是非之地。

    景润扶着为自己牵肠挂肚的祖母慢慢地往外走,殿门没关牢,总有他父皇低徊的话音飘出来:“我真没搭理她……不是,怎么就是我惹回来的事,谁知道这死丫头鬼迷了心窍,不是,我没勾引过她,她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怎么知道……信?我坦白了吧,是有信,我没看,我保证没看,让魏春秋拿出去烧了,不信你问他……”

    太后的脸上神情复杂,好似有些失落怅然,景润关怀地问:“祖母,您怎么了?”

    太后回身看了眼自己这仁善慈孝的孙儿,叹道:“你现在是还围着祖母嘘寒问暖,等将来娶个妖精回来,就变得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