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乘月看花上酒船(二)
当朝公主不多,能被高景尊称一句“姐姐”而不带封号的人,只有那位及笄之礼时皇帝送了一整座平城的公主,高乐君。
敬文帝迁都前,平城是北宁枢纽,后来紫微城大建,洛阳随之繁华,平城却也没有全被遗忘在尘埃中。不愿随皇家迁徙的旧贵族们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了从前大漠黄沙的昔日辉煌,阴差阳错地让平城保有了泛黄的矜持。
而平城最重要的称号不是旧都,而是黄河的守卫之城,距离云门关最近的重镇,向来兵家必争。道武帝起兵建国与南楚李氏抗衡,便始于此地,至今仍留着高氏先祖的陵寝。
种种原因悉数加在一起,皇帝高沛将此地作为公主封地,此城赐为公主封号,对这女儿的喜爱与宠溺自是不必多言了。
所有人都猜想如此受宠的公主,定当有个不逊于皇子、甚至更加高贵的出身,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公主的生母在诞下她后才被封为美人。
受封不久后,那位连名讳都不为人知的美人娘娘便病逝,留下高乐君身处深宫,如同身世凄楚的白花,偏生一点也不柔弱。
此时她站在高景面前,被他一句“姐姐”喊得冷了脸色。
云髻高耸,鬓边碎发遮住微红的眼,额间是蜻蜓翅描金的花钿,着纤裙,江南丝绸制成,临水而照,有风吹过,便轻飘飘地飞起一角,如同月中仙子。
她长相自是艳若牡丹,神情却十分不忿:“无须你来假惺惺!”
“姐姐总这般冷淡,孤不过随口一问。”高景往前迈了一步,见高乐君仍强撑着傲慢,靴尖踢了踢地上委顿的碎玉,“这件如意看成色不是凡品,到底谁惹了孤的长姐生气,要做弟弟的替你讨回公道么?”
“呸!”高乐君唾道,涨红了脸伸手推开高景,转身自回廊疾走离开。
裙摆翻荡出如云弧度,实在美丽。贺兰明月情不自禁地往那边望了望,回神时对上高景一双意味深长的眼,慌忙垂眸不语。
高景被他逗笑了:“你也觉得她美,对吧?”
他这不是个疑问句,贺兰明月却道:“公主是众星拱月之人,平时听的多了,总是有些心向往之。可属下今日第一次见她,觉得那件衣裳更加惹人注意。”
“那是南楚上贡的云锦缎,宫里统共也没多少,孤此前想让父皇赐来做件夏日里的外衫都被拒绝了。”高景遗憾道,“你看那锦缎自有纹路,无须别的绣工去画蛇添足,单单一个颜色在天光下也有诸多变化,实在巧夺天工。”
“再是如此,也为人造,殿下无须过分思虑此事。”贺兰轻声道,“何况如今落雪,那锦缎的衣裳也显得不合时宜了。”
高景闻言侧头望向他,见贺兰明月面容一丝不苟,神情也认真,竟噗嗤笑出了声,忍不住伸手掐了把他的脸:“你越来越会讨我欢心了,该赏。”
贺兰忙道:“不敢,属下在您面前向来不假话的。”
高景收回手,指尖犹在感知他脸颊滋味似的轻轻一捻,道:“回北殿吧,今日看够了热闹,回去瞧瞧晟弟哭够了没。”
贺兰明月只得答应,跟在高景身后。
凤池中锦鲤轻轻一跃,波澜顿起涟漪散开,他稍一侧目,那水纹已经平静如初。
皇城无聊的人太多,七嘴八舌的消息便传得快。
翌日仍是落雪,高景自漱玉斋回来,身后跟了个尾巴。聪慧绝伦的三殿下这天得了夫子的表扬,骄傲得像只开屏孔雀,炫耀漂亮的尾羽,一路晃到北殿门外。
贺兰明月没跟着去漱玉斋,被高景留在北殿教高晟写字——来滑稽,他这一年多会的笔墨功夫未必比高晟好多少,所幸有耐心,又是能降服不讲道理的殿下的灵丹妙药,这活计惟独交给他,高景才能放心。
他对高晟上心,大部分因为此前被皇帝罚了一次。从那回之后,高景不光人前不敢对高晟甩脸色,连兄弟独处时也和颜悦色,活生生连自己的脾气都磨平了几分。
贺兰明月私下问他为何这样,高景扯了一大通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无奈道:“你真当紫微城守卫薄弱便是真的无人看守吗?”
于是贺兰了然,跟着他给殿下当牛做马。
思及此,一个“永”字下笔凝滞,上等宣纸晕出一团丑陋的墨点子,贺兰明月微微怔忪,一双手从后头握上了那支笔。
“这也能写坏?贺兰,一张纸一滴墨可比你的俸禄还多。”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随即巧的尖下巴便抵在肩侧,呼吸温热地烘着耳垂。
贺兰明月绷紧了腰际道:“不知道殿下这么快便回来了,属下……”
高景断他:“这些就免了,晟儿,今日玩得开心么?”
“和明月哥哥,就开心!”高晟得斩钉截铁,生怕大哥不信似的,又指向桌案上那一叠写好的大字,“哥哥教我写字!”
高景抿着嘴眼角弯弯:“他自己的字也真是不怎么样。”
言罢,他使了个巧劲儿,趁贺兰明月不备夺过了那支笔,拉了一侧余下的宣纸,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写了个“晟”字。
高晟这下更开心,拿着那张纸献宝似的跑出门,嚷着要给母后看。见他远去,高景唇角眼梢的笑意逐渐冷却了,挨着贺兰的身躯也离开。
“殿下有心事。”贺兰明月道,已是笃定的口吻。
“这么明显?”高景摸了摸脸颊,将笔放回原处,“来今日倒是有好几件事堆在一起,心里乱了,神情控制不住也是自然。”
贺兰明月见他口气轻松,料想事情虽多恐怕也与他无关,顺口道:“殿下可要透露一二给属下听么?”
高景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贺兰给他盯得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又错话,暗自腹诽不应该是这样,又想着先行道歉保险,却听他笑出声来。
“贺兰,你真好逗!”高景拂过他耳畔一缕碎发,“事情么,如你所料,和孤是没什么干系,但你要听,也不是不可以,给孤个理由。”
四下无人的摇光阁书房,轩窗半开,正是飞雪偏作穿庭花,妆点玉树。
贺兰明月不知如何想,高景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双锐利的眼褪尽锋芒,笑得极为温和,到真有点和他讨价还价的意思。凉风掠过指尖,贺兰拉了一下高景如寒冰的手,放进袖间,一路揣在了胸口,握紧了他的十根手指。
眼皮微红,并不因为悲伤、愤怒、委屈中的任何一种,那双极深的眼窝此刻仿佛盛满了深情的雪水,盈盈一望尽是不出的风情。
“属下替您暖暖手。”贺兰笑着道,“暖热了一边掌心,殿下便告诉一件事,如何?”
“好不正经。”高景道,却没有抽手而出。
他第一次注意到贺兰五官的深邃,从前知道他相貌与普通人不同,只道是因为英俊,如今这角度能看清他骨骼似乎也有不同。双手被贺兰明月收在怀中,像捧着他一颗火热的心,高景却神游天外地想:“他……既是胡人,不知是哪一支贺兰氏?”
雪落无声,高景静静捂了会儿,才道:“高昱今日跟着孤来了北殿,一会儿你若见了他,不管他问什么,都不要回答。”
贺兰明月一颔首,无声地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冰冷的关节也渐渐回温,高景轻声道:“这第一件事,徐辛将军回宫了。她是我朝第一高手,原本父皇将她派往平城,这时回来,想必另有隐情。”
贺兰不语,只心中暗想:“莫非是平城出事?或者洛阳有难,要防患未然?”
“第二件就更好笑了。”高景道,“你知晓此前我朝与柔然有十年和平之约,这时眼看已经到了,双方尝了停战的好处,轻易不会继续争夺那点土地。只是柔然可汗心不死,派了使者入洛阳,旨在和亲。”
“和亲?!”贺兰明月声音变了调,“可是……”
高景轻轻点头:“父皇膝下只有一个适龄公主,他们觊觎的,恐怕还有皇姐在平城附近的封地,这事父皇尚在斟酌……昨**我见皇姐那模样,多半已经知情了。”
贺兰:“这……”
“这还不算完。”高景道,“今日来漱玉斋授课的是南楚那位傅春笙大学士,他与李环在大宁待了一年多,向来出入一道,提防着我们暗算。今日大学士来授课,却不见南楚那位皇子,听课间有人闲言碎语,……”
“什么?”
“李环与平城公主有染。”
南楚李氏细细追溯至前朝皆为名门望族,如今虽迫于高氏兵临城下削去了帝号称臣,无论如何仍是一方之主,被高景以这般轻蔑的口气出来,竟有几分瞧不起了。
想来也是,高景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那南楚的皇子在江宁如何风流倜傥、名满天下,入了洛阳到底是个质子身份。且不无法同金枝玉叶相提并论,纵然北宁几个世家大族,李环也万万比不上。
李环囚禁于紫微城内,居然能与平城公主传出一段坊间逸闻,无论真假,当成笑话出来,却没谁有胆量觉得好笑。
贺兰明月乍听此言,先是震惊,随后见高景神色莫测,又道:“殿下是听谁的?这事可不好乱传,平白污了公主的名节……”
“哈,名节!”高景轻笑一声,却道,“孤自然不能尽信,但此事绝非空穴来风,个中原因或许与父皇这么急匆匆地和柔然商议联姻脱不开干系——话已至此,你跟在孤身边很有些时日了,如何看,来听听?”
贺兰明月在这些事上向来不瞒他分毫,闻言道:“昨日公主在揽秀轩哭成那样,身旁又无随从,若真因为和亲也并非不可能。殿下要查,便从那枚如意下手。”
捂在怀中的手回温,高景抽出来,满意道:“此事就交给你了。”
贺兰明月愕然道:“这……殿下……”
“在皇伯父府中不是由陆怡亲手调.教的么?”高景玩味道,手指轻佻点过他的额头,遑顾他比自己还高出半头,“影卫的本事,就给孤看看吧。”
此言一出,贺兰明月心中竟然又惊又喜,而他面上却无表示,只肃然应下。
两人相商完毕,外间阿芒又在通传,北殿的皇后要见殿下一面。他们母子并不十分亲厚,此时传唤,高景不能怠慢,只得匆匆更衣,披上一件大氅御寒,便由阿芒撑着竹伞举在头顶,踏雪而去。
贺兰立在书房前送人,尚在高景终于交托事情给自己的诧异中。可他静思凝神,又看不出哪里不妥——高景心思玲珑,却用人不疑,这是否明,他离自己最初的希望又进一步?
事情办好了,就值得欢喜。贺兰下了定论,握紧手间。
窗下桌案,边角处恰有一块碎掉的白玉如意残片藏在了雪落无声中,贺兰明月拾起来静静端详片刻藏进袖间。
如果凭借他摇光阁之人的身份,此事要查不难,但高景那话分明让他暗中行事,生怕草惊蛇。贺兰明月知晓他定是想悄悄地探清楚,便不能从平城公主所居的琅华苑处着手,转念一想,只有一个地方让他得以突破。
袖间的如意破碎处差点割伤皮肤,贺兰明月眉梢一挑,已是有了思量。
三日后,高景自漱玉斋进学回宫时,迎来的便是他的影卫“有事相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