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衣上酒痕诗里字(一)

A+A-

    上巳节休沐后第一个朝日,北宁举国三喜临门。

    其一,皇帝封秦王的嫡女为安西公主,远嫁柔然可汗郁久闾,以此换取双方长久通商,自此,北境和平终于尘埃落定;其二,平城公主高乐君下嫁元叹长子元瑛,另册封驸马爷为侍读学士,入集贤殿,掌经典编修。其三最是震惊朝野,消息一出,众人哗然——多年未婚娶的豫王高泓终于被赐婚,王妃乃是名声显赫的并州军督徐辛。

    这些无不是大事,何况婚丧嫁娶本就更加引人注目。相较之下,让皇长子高景、皇二子高昱入朝听政的决定则显得无足轻重。

    高景什么也没提起,只按时去了一趟漱玉斋,与当朝大学士慕容询喝了半个时辰的茶。他有选择地忽略了高乐君的眼泪,过后再去了南楚质子的住处,两人只匆匆照面,便躲着旁人的耳目离开了。

    安西公主出嫁当日,整个洛城仿佛十里红妆为她送行,皇亲国戚大都前去观礼。方渚门外,一人一骑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绕过朱雀大街与繁华的南市主街道,贺兰明月一直停在了“醉逍遥”的雕梁画栋之下。他将马匹交给看管厮,随手掏出一点碎银赏了。

    醉逍遥白天夜晚的生意分得很开,眼下宛若一个普通酒楼,惟独场中高台有名手弹琵琶唱一曲长相思,尚能看出一点纸醉金迷的夜色。

    贺兰明月并不驻足,也不理会老鸨的嘘寒问暖,径直走上顶层包间。醉逍遥招待惯了京中的富贵人家,可惟独这顶楼厢房,普通恩客并不能前来,凡在此的,不论是喝花酒还是过夜,都是普通非富即贵的人不能比的。

    外间守着的人见贺兰前来,沉默地替他拉开门。他稍微停顿,轻声道:“多谢。”

    “王爷一会儿就来。”慕容赟低声道。

    包厢内空间宽阔,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据若是有什么特殊癖好的,也能在此找到乐趣。一些皇亲国戚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统统藏在了此处。

    但贺兰明月来此显然不为了寻欢作乐。

    他一撩衣袍坐下,提起当中茶壶倒了三杯茶。最后一杯中清淡茶水适才平静,门拉开的声音便响在耳畔,贺兰明月旋即起身跪地:“主人。”

    “起来吧。”高泓端起一杯茶,嗅了嗅清香,“你今日倒是有空寻本王。”

    “还未恭喜主人。”贺兰明月沉静道。

    高泓面上看不出初成家的喜悦,摆手示意他不必再提此言,贺兰明月便道:“前些日子您秘密入宫,会见了凌贵妃。”

    笃定的语气,却让高泓眼底一沉,望向他时隐约有了杀气:“你如何得知?”

    “被人看见了,主人。”贺兰明月道,见他难得的不冷静时竟有快乐,“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个宫女,已经被奴料理了。”

    “是么?你倒是手快,替本王分忧。”高泓轻哼一声,“只有此事?”

    “若要向主人汇报的,确实只有这一件。但奴还有一事,想询问主人的意思。”贺兰明月见高泓略一点头,继续道,“传出了风声,陛下有意立三殿下……二殿下有点坐不住的意思,奴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

    高泓嗤笑道:“我那大侄儿还能有不理智的时候?”

    贺兰道:“事关储位。”

    高泓缓行两步,走到窗边望向街道铺天盖地的嫁衣红色:“不是不在理,本王让你看着高景,却没有须得插手什么……他若真对昱儿下手,岂非自己往靶子上送了?立储之事还未有定论,不过你得对……防患于未然。”

    贺兰明月恰如其分地一耳聋:“您什么?”

    “没事。”高泓举杯饮尽,将那白瓷杯搁在窗框上,摇摇欲坠,“你倒提醒了本王……高昱,是个麻烦,本王须得早日想办法将那女人处置了。”

    贺兰明月道:“是。”

    高泓后又问他许多,他皆一一作答,末了见高泓似有要见别人的意思,便自行告退。贺兰明月走出包厢,与慕容赟交换个眼神,对方轻轻一扯他的袖口,趁机塞入一张纸条,他不敢怠慢,只垂下眼眸无声致谢。

    离开时走到二楼,贺兰明月刚好碰见守在楼梯口的陆怡。

    他有日子没见过这位昔日大哥,但印象中陆怡虽总冷着一张脸,却还算面色红润身体强健,如今却顶着两团眼底乌青,活像五天五夜没睡觉。

    “陆大哥?”

    陆怡抬起头,见他跳下最后两级台阶,竟露出个极浅的笑容来:“你同王爷完话了,我正在此处等你——”

    贺兰明月诧异道:“寻我有事吗?”

    “我不好出面……你在宫内当差,若能帮我,定是不胜感激。”陆怡着,自怀中掏出一个木盒,见贺兰并不反感,才道,“这是我托人从丁零海寻来的药材,宫内有一位故人,久病抱恙,此物或许有所助益……”

    “陆大哥,你我交情不必多。”贺兰明月接过,也不开,径直收好了,“不知你的故人是在哪间宫室当差?”

    陆怡面露难色,半晌才道:“他……你去含章殿,交给一位叫阿丘的姑娘。如若对方问起,便是秣陵故友相赠,他就会明白了。”

    含章殿?他倒是少有涉足这个地方,听起来仿佛在西宫。

    贺兰明月内心虽疑惑更甚,却并未表现出来,笑道:“我理会的了。陆大哥,这位阿丘姑娘是你的相好吗?”

    陆怡拍拍他的肩膀,只道一句“别瞎猜”,却并没有否认。贺兰明月随口一言,见他表情并无异样,便知是自己想错了,又问道影卫中其他兄弟是否安好,得了确切答案,方才预备离开回宫。

    正走出两步,陆怡突然喊他:“明月!”

    贺兰明月回过头:“陆大哥,还有什么事要嘱咐吗?”

    “不日王爷即将迎娶王妃,我这点私事……你就不要告知他了。”陆怡道,言语间竟有几分局促。

    贺兰明月略一思忖后,朝他点头:“我都明白。”

    那日贺兰明月御马回宫,满心都想:是怎样一个故人,能让陆怡拉下脸求从前下属办事,还不肯让高泓听到一点风声?高泓与凌贵妃,恐怕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寿山相见,彼此似乎不仅是旧识,还有私情,而他要自己照顾高昱……

    高景知道了,脸色大概不会好看。

    而正是这点,才让贺兰明月笃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猜想——那位聪明的皇三子,同高泓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迎着夕阳驰骋过交错纵横的巷道,一路往北。

    出嫁车队自宫城而出,由柔然使者领着,缓步前行,漫天飞舞的都是百花。长街两侧摩肩接踵,看客面上尽是喜色。

    贺兰明月不能跑马,无可奈何地放慢了速度。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他甚至无法前行一步,只得下马牵行。还是春天,他却被这拥挤的人潮闹得一身大汗,抬手一摸,怀中的纸条几乎被汗湿了,他慌忙取出来。

    慕容赟的字迹不算难认,上头潦草几句,只道:“陇西王之事,可见纯如先生。”

    贺兰明月一愣。

    “纯如先生”指的大学士慕容询,高景的老师,一个不苟言笑的儒生。虽先皇时就入朝为官,如今也是居功甚伟,但和陇西王有何联系?

    高大黑马在背后不耐烦地响鼻,马蹄蹭着地面,飞起一层薄薄的尘埃。贺兰明月将那纸条揉皱了,不动声色塞到襟袖间。

    他抬头望了望占据整个主干道的出嫁车马,叹了口气,正想着从哪条路绕回宫内——实在不行接近城墙也可以——前方却忽然起了骚乱。

    “哎,哎!别挤了!”

    “哪里来的妮子横冲直撞?”

    “是你先碰我的,恶人先告状——”

    “哟,你还有理了?”

    推搡间面前自动分开一条道,贺兰明月措手不及,还未看清发生什么,一个身影朝他直挺挺地栽过来。他伸手扶了一把,见是个中年男子,那人满脸涨得通红,不由分地推开贺兰,怒气冲冲。

    “妮子四处撒野,公主出嫁的大事前来观礼本就人多,摩擦是难免,我不心碰到了你,也已经赔礼道歉,却还苦苦揪着不放!”

    贺兰明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中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正被两个虎背熊腰的侍从护在左右,叉腰得意道:“本姐也是你能碰的?要拉大家伙儿评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胡八道多半句,即刻将你揍得认不出人样!”

    左右配合地握紧身侧佩刀,中年男子虽仍是愤怒,只会“你”“你”地指。周遭人见了这显贵欺负平民的模样,纷纷侧过身,不想蹚浑水。

    饶是贺兰明月看过各种做派,仍忍不住暗道:“这姑娘好霸道!”

    见那人不敢话了,少女唇角上扬,不屑道:“哼,多无益,本姐今日便教教你什么人不该惹!”

    她话音刚落,左右立时便上,扑向那中年人。

    正当这紧要关头,贺兰明月却道:“这是哪家的姐?当今天子的公主皇子们也未必有您仗势欺人!”

    “谁在——”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她寻到话那人,自行掐断了所有。

    苍蓝色圆领袍,腰间配有一把光华夺目的剑,皮质腰带与黑色长靴俱是衬出修长身形。平肩窄腰,面容也生得极其俊秀,看着年纪不大,头发编成一束盘起潦草地插了一根木簪,只站在那儿,便无端叫人想起“鹤立鸡群”四个字。

    贺兰明月单手架住她一个家丁,使了个巧劲儿拍开一掌,那魁梧男子竟滑出数步!

    有人出头,看热闹的立刻分了一半视线给这边。那中年男子急忙拉住贺兰,低声道:“公子仗义,在下不胜感激!可我看那位姑娘凶恶,家中必然有人撑腰,若是再与她起什么冲突……”

    “无妨。”贺兰明月笑笑,又望向少女,“姑娘真不算向这位大伯赔礼道歉么?”

    “要本姐赔礼?”少女柳眉倒竖,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上五味杂陈,“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她气得口不择言,贺兰明月越发平静:“看装扮,姑娘是官家的姐?如此甚好,在下当差之处恰好与诸位大人有所牵扯,若是传到那些大人物耳朵里——”

    “住口!洛阳城中还未有人敢如此威胁本姐!”

    贺兰明月见她恼怒,只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佩剑位置,转身牵了马,飞身而上,见人散得差不多,轻咤一声,驰骋而去。

    少女站在原地,眼底先是怨恨,后又变得越发复杂。她偏头狠狠唾了一口,却道:“去,给我查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听得侍从点头称是,她声音更低:“我元家的人,怎能如此受气!”

    另一边贺兰明月回转宫内,观礼的皇室已从城墙各自回到宫室当中。他先去含章殿找了那位叫阿丘的姑娘,送完东西这才前往北殿。

    岂知刚好在门口碰见高景领着高晟,甫一走过去,那傻乎乎的孩子已抢先一步看见他,甩开高景的手,一路叫着明月哥哥扑过来了。贺兰明月慌忙揽过他,抬头对上高景的眼,适才轻轻眨了下眼:“殿下。”

    “去哪儿了?”高景道,言语间态度平常。

    他牵着高晟走过去,左右这孩子听不懂他们话,在他面前也可放肆些:“去做殿下交给的事情。”

    高景道:“有收获吗?”

    贺兰明月不直言,只道:“三殿下的出身。”

    “出身?”高景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这时也有些失态,“这话可万万不能瞎,若被旁人听见,你我都逃不了!”

    “属下只是随口一提,如何思量,端看殿下。”

    高景狐疑地看向他,片刻后若有所思,牵过高晟另一只手,叹息道:“我会去查。今天你不在,母后在父皇面前提起了,我见是逃不脱。”

    贺兰明月见他神情萎靡,不由得担忧道:“与殿下有关的吗?”

    “母后的意思是,昱弟年岁渐长,凌贵妃有了给他先纳妾的念头,无非想昱弟早经人事往后也好快些娶妻。我是大哥,怎能事事让给他?她为我选了几个侧室,叫我这两日便过去掌掌眼,住进摇光阁。”

    “侧室……?”两个字一入耳,贺兰明月僵在原地。

    他脚步一停,牵动了高晟,那孩子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拉了拉贺兰的手。高景也注意到他的异常,恹恹一笑,道:“被逼着纳妾的是我不是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贺兰明月道:“属下不是……只觉得……”

    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对上高景的眼神,那当中通透澄澈,忽然有种被看透的羞愧。与高景有私,虽一开始不是他心中所想,但贺兰承认他在其中得到的不仅是床笫之欢。

    才刚开始在意高景的心思,对他若有似无地越发关心,怎么就要纳妾了呢?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会有旁人代替自己的位置,而他只能老实地做回那个随身侍卫,不再踏入寝阁半步,和高景从此只有主仆名分?

    他想要的是这些吗?

    “贺兰,你不用想太多。”高景将高晟揽到自己一侧,伸手挽过了他的胳膊。宫墙之下,分明是很暧昧的姿势,他却好似不怕被旁人看见。

    贺兰明月躲开高景的目光:“属下没有想。”

    高景道:“不过走个形式,你放心。”

    可究竟要他放心什么?

    贺兰明月想问许多话,高景却不回答了。他沉默地放开贺兰,低着头与高晟话,一步步地回到了北殿。

    他站在原地,见高景背影虽然仍是挺拔,却多了几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