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衣上酒痕诗里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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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恰逢良辰,洛阳城东的府邸迎来无数宾客。

    豫王府外张灯结彩,除邀请的宾客外,不少百姓远远地观礼,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风采。王妃乃是女卫营长官出身,当差时侍奉过皇后,在塞外屡建奇功,此次皇帝亲自指婚,送亲队伍不用红舆花轿,清一色的高头大马。

    最前面的白马上,徐辛一身赤色嫁衣,目光如星。这颜色穿在她身上也不似寻常女子娇艳,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英气。

    白马停在豫王府门前,自装潢气派的大门后走出身穿喜服的高泓。他表情坦荡,轻撩起衣袍下摆跨过下马石。

    高泓向徐辛伸出手,她斜斜一睨,笑意粲然,把手放到了高泓掌心。

    一对新人携手相伴着,在喜娘“吉时已到”的大嗓门里,并肩走入王府。

    女将军辞别安稳的宫廷去沙场拼杀,东柔然的大部落听见“并州徐辛”都不寒而栗。如今她卸甲归朝,嫁人也嫁得轰轰烈烈。

    先帝去得早,豫王的母亲德太妃已经出家为尼数十年,青灯古佛断了尘缘,徐辛高堂早逝。这回主婚人便成了皇帝,以示豫王荣宠。

    四座宾客皆是皇亲国戚,最低也是徐辛的同僚。立过战功的将军谋士们围成一桌,见惯塞外铁骑的人此刻居然显出几分局促。不时有除下战袍的将军悄然环顾四周,目光逡巡,偶尔在哪位贵客身上停留一刻。

    “瞧见了吗,那位大人身边的侍从……”

    “是黑衣的那个少年,我瞧着,怎么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出头,你这十来年都在西北一带,怕是梦里见的吧!”

    “真的,我是觉着他的眉眼生得像——”

    “别瞎!”

    私语淹没在了人群中。

    贺兰明月接过豫王府侍女端上来的茶,以手中银针试过,确认无毒后方才递给高景。他心谨慎,经由那日醉逍遥一叙,又更加警惕三分。

    他这几日私下探查,没有确凿证据,风言风语却听了不少。

    早年凌贵妃尚且待字闺中,父亲中年入仕,并非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凌氏随父母迁至洛阳后,美貌动不少京城名士,亲的喜娘几乎踏破凌家的门槛。但凌氏心高气傲,一门心思要嫁入皇家。

    天随人愿,凌氏在不久后当真等来一个机会。皇帝秋猎,凌父随行时获准带上未出阁的女儿,彼时刚亲政的皇帝迫不及待需要后宫有寒门子弟的女儿,一眼看中后封凌氏为夫人。待到凌氏为皇帝诞下高昱,恩宠水涨船高,直到成了贵妃。

    若凌氏与豫王有私,也当是秋猎时相识。皇帝看中的人,难道豫王就这么拱手相让?如果真的了无牵挂,为何一再入宫与凌氏私会?

    何况豫王多年不娶……

    传言或许也不是空穴来风。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往宴厅中央望去,豫王正被几个自封地赶来贺喜的王爷簇拥着,满面红光,不像装出来的欢喜。

    今日从宫内启程抵达豫王府,自从跟了高景,这府邸便从未回来过。结亲仪式盛大,他们这些侍卫不得不紧跟随着自家主人,贺兰明月刻意忽略对豫王府的熟悉,只当做自己是头一次来。饶是如此,走不出几步,他却仍被陆怡拦下。

    高景被独孤皇后娘家的公子们凑在一起叙旧,贺兰明月站得远些,不多时,身侧忽然悄无声息多了一人。

    那几人聊得畅快,跟随的侍从不便上前。他略一侧头,陆怡并不避讳高景就在不远处,只站在他身后,垂眸将一物放入贺兰明月手中。接到他疑惑的目光,陆怡声音轻轻的:“设法给高昱服下。”

    贺兰明月瞳孔微收,眉心一蹙:“何物?”

    陆怡道:“王爷的吩咐,你照做便是——做隐蔽些。”

    言毕,高景甫一回首,见到的就只有贺兰一个人呆站在原地。他迎上高景疑问的目光,局促地把那东西往腰间收了,疾步走过去:“殿下。”

    高景笑了,左右四下人都不敢胡,便亲热道:“几句话的工夫,你也能发呆?”

    “殿下恕罪,昨夜休息得晚了。”贺兰明月正经道。

    他懂得如何拿捏高景,这平时端正的皇子在他怀里大胆又放浪,脱离了那张宽大床榻就立时不许贺兰明月开这种玩笑,但显然也不讨厌,笑得更深,耳尖染上一抹薄红,边轻轻拍他一下,边声道:“不正经。”

    于是贺兰明月便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喜宴盛大,不多时身着喜服的豫王自内堂出来,相熟的皇亲们迎上去,簇拥着他,众星拱月似的,一路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满意这位兄长终于成家,也让自己给先帝一个交代,笑意越深。

    他们自有一个圈子,其他人就不去招惹。不多时皇帝以尚有国事处理为由,起驾回宫。皇帝一走,其余人就更自在了。

    高景与独孤家的几位公子坐在一桌喝茶谈天,暂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贺兰明月取出方才陆怡给他的东西,用纸包着,展开是白色细粉,嗅之无味。正欲尝,他忽地想起一件事,停住了动作。

    暗卫队中有一人善毒,此前元宵齐聚,他酒劲上了头,醉醺醺地同他们吹嘘王爷命自己特制了一种无味毒药,外形如面粉,融入酒水茶水也立时溶解,饮后不出半日药效发作,叫中毒的人身体乏力,只像是普通的疲累。可一旦睡下,就再也起不来了。毒虽霸道,却并不使人痛苦,王爷很是满意。

    豫王成天在府邸折腾什么,贺兰明月只能从他们的言语中窥得一斑。他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其余兄弟并不避讳,这会儿他倒精神一振。

    难道手中这物,便是睡梦中杀人无形的毒药?

    如今时分正巧近黄昏,半日之后原是深夜,本就到了就寝时间。如若他依言将东西给了高昱,今夜高昱必死,就算被发现,也是明的事了。

    豫王为何要除掉高昱?

    那日凌贵妃之言,仿佛他与高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贺兰明月想得放肆些,甚至错觉豫王才是高昱的生父……名字都和他的封号一样,会是巧合?

    高昱若死,皇帝必会深究。结合此前皇帝已有一名嫡长子无故溺死,这回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去做,自然有办法做得干干净净。

    可是,当下正传出立储风声,漱玉堂二宫之争一触即发,这会儿高昱若暴亡,首当其冲者……必是高景。

    皇帝信了高景,以后也难保父子不会有罅隙;若不信他,定要为高昱讨一个公道,那么高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当真贺兰明月做下此事,届时已成了豫王府的弃子,离宫也回不去王府。要继续跟着高景,可能被他推出去顶罪,就算侥幸活下去,他的靠山也已轰然倒塌。

    况且高昱是凌氏的筹码,也是她凌家一门这些年节节高升的缘由。高昱死,外戚掌权无望,势必投入另一方势力麾下。高景失势,独孤家无法依仗傻子高晟,定然随之没落。其余皇子年纪太幼,担不起重任。如若皇帝突发意外,可堪大任的只有两位适龄亲王。高潜病弱,于是选择只剩下一个……

    豫王此举,又何止一石二鸟!

    贺兰明月思来想去,最终收好那包白色细粉,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他藏着东西,心道左右豫王没嘱咐到底何时动手,不若再看看皇帝对立储的意思。但贺兰明月接触不到前朝,首先在宫内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故交。

    豫王大婚后不多时,高昱在漱玉斋快乐地找到了高景。他自聪明,这节骨眼上却并不避讳,亲亲热热地喊大哥,又拖过一人:“大哥,你瞧,前几日巢凤馆有侍卫冲撞了母妃,父皇也给我换了护卫——”

    贺兰明月本低着头不语,闻言猛地抬起,与慕容赟望了个对眼。

    待到漱玉斋书声琅琅,贺兰立在外间,身侧便是慕容赟。他握了握拳,终是没忍住:“大哥怎么会突然到此?”

    “纯如先生昱殿下缺个护卫和玩伴,我便自告奋勇。”慕容赟笑得礼数周全,无端多了点疏离,“在这儿见到我,明月很意外?”

    贺兰明月点头,又道:“大哥介意我问一件事么?”

    他们不愧相处多年,此言一出,慕容赟道:“是,有王爷的安排,也有慕容氏的衡量。纯如先生无子,本家的几位少爷没一个成器,倒是我当年剑走偏锋,如今有了点儿用处。慕容家、豫王府养我这么多年,该是报答的时候了。”

    言语机锋,贺兰明月全不理会,他心中有些许不好的念头,皱着眉别过头。

    这就是豫王此前的“另有安排”么?

    “对了,此前提及的事,你可有去寻纯如先生?”慕容赟见他摇头,又道,“昱殿下很喜欢那位大哥,纯如先生却并不看好他。”

    “前朝之事,明月不敢臆测。”

    “巢凤馆和北殿总有一争,山雨欲来,你要记得自己的立场。”慕容赟言毕,恰逢读书声落下,旋即没了言语。

    贺兰明月不动声色,心口却狠狠一抽——慕容赟速来不是掺和这些事的人,乐呵呵的但求安稳度日,为何此次见面变得话语处处都有深意?

    他真心当对方是大哥,但并不想被人捅了刀子。

    “你的立场永远当在豫王府。”

    那日讲学完毕,高景又与慕容纯如交谈了半个时辰,待他出来时,高昱领着慕容赟早离开了。他眼见巢凤馆的做派越来越像自己,尽管心中不悦,也无从发泄,阴着一张脸,回到摇光阁也不舒服,逮住一个做错事的侍女发作一通才算完。

    “殿下又何必撒气到旁人身上?”贺兰明月笑着,把茶端给他。

    高景喝了口,眉眼斜飞,愤愤然道:“你倒是大度。今日跟着高昱的就是你每个月去见的大哥?瞧那飞扬跋扈样儿,都快骑到咱们头顶了。”

    贺兰道:“大哥对我原本也不是如此。”

    高景嗤笑:“自从皇伯父娶亲,巢凤馆那边越发热闹。刚才还听阿芒,凌氏最近不去浮屠塔祈福,天天闷在宫里摔东西,在朝谁发作呢?”

    刚才自己不还闷在宫里摔东西,这会儿就事不关己数落起了旁人。贺兰明月憋着笑,低声应了一句是。

    “你别老‘是’‘是’的,叫你查的事有准信儿了没?”

    “总不可能滴血认亲。”贺兰得隐晦,意思却很明显。

    高景又冷哼一声:“凌大人年前升了官儿,近日同慕容府走得很近。纯如先生宁可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也要扶高昱上位,想必早有算。”

    贺兰问道:“殿下今日不还同太傅交谈甚久么?”

    “探他的口风罢了,老狐狸早成了精……倒是元大人,三番五次朝孤示好,孤不理他也毫不介意。”言及此,高景叹了口气。

    “陛下真有意尽快立储?”见他点头,贺兰叹道,“这么急……”

    高景垂眸道:“父皇近年殚精竭虑,唯恐劳累过度。听母后,他总担心自己突发恶疾,届时储位空悬,皇子羽翼未满,重蹈萧氏末年重臣夺权的覆辙。只是孤与昱弟就算成事,一旦发生意外,也斗不过……”

    言及此,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刻闭了嘴。贺兰明月晓得他是把豫王算了进去,心道:高景表面与豫王亲近,实际也防了一手么?

    于是贺兰道:“属下以为您与豫王爷很亲厚。”

    高景凝视他许久,缓缓道:“皇伯父若真对我尽心尽力,怎会送你前来?”

    脑中有根弦绷到了极致,险些因为这句话断掉。贺兰明月不敢与高景对视,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属下绝不会害您!”

    “不会害孤?”高景压低了声音,“那日陆怡交给你的东西,拿出来吧。”

    他怎么知道的?!

    贺兰内心惊异,浑身的血都冷了似的,四肢冻僵一般无法动弹。他额头抵在地上,感觉高景拿靴尖踢了踢自己额角:“要孤第二次么?”

    语气无辜,甚至是温和的,可贺兰分明从高景的话语中体会到浓烈的残酷。

    就算有肌肤相亲,有床笫交/欢,他自以为能懂高景的一言一行,对方到底没真正地信过他……不对,贺兰明月一个激灵。

    心突然静了,血又重新热起来。

    贺兰明月长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殿下是看见了?”

    高景不语,表情平静地望着他,那双玲珑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失望,没有愕然,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无。

    “殿下看见了,或者听见了?”贺兰再问,不等他回答,“若是听见,该知道那东西不是要给您的。”

    “放肆!”高景袍袖一挥,茶盏被整个掀翻在地,瓷片迸裂的响动比不过他的声音脆,“豫王针对高昱,难道就不是在朝孤下手么?!”

    脸侧一凉,接着火辣辣地疼了。贺兰明月顾不上自己是否受伤,道:“属下能想到的,您自然能想到,但或许还有反客为主的机会。”

    高景像冷静了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孤凭什么信你?”

    贺兰明月道:“殿下鬼门关走一道,自然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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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好像把慕容询写成大学士了,笔误,他是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