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星汉西流夜未央(三)
景明十七年夏,因巫蛊之祸,曾最受宠的凌贵妃与皇三子高昱先被贬为庶人,待大理寺审明此案后凌氏没入掖庭为奴,高昱流放迁城——那地方远在千里之外,临近东柔然与渤海国,终年苦寒,去了恐怕再难回到洛阳城。
这处理结果看似残酷,实则已经留了性命网开一面。朝中百官暗中嚼舌根,猜测定是高景求了情,又有法道皇帝此举只为了替还在养伤的高景积德。
对此贺兰明月不置可否。
高景的确求了情,但这人城府太深,连求情也做得更像把人逼上绝路。
没去看高昱前皇帝曾探望过他一次,高景好一阵凄惨,抓着袖子求皇帝放过昱弟,“昱弟年纪尚,定是被奸人蛊惑才会做出这等不理智的事”,一会儿又“母妃与先生教养不当,但仍是有改过的余地”。
听着像好话,可他越皇帝的脸色越黑。
这不是摆明了慕容氏和豫王不安好心吗?皇帝如何忍得?
那次探望高昱,虽是瞒着帝后,皇帝未必不知情。没多久他又摆驾摇光阁,这回高景没多少话,只让皇帝念在高昱多年父慈子孝,饶他一命。许是高景苍白的脸色勾起了皇帝对失去长子的遗憾,终于点头。
流放当日,高景没有去送。
内侍来报,高昱已出紫微城,被押解往东了。听闻这消息,他斜靠在书桌边良久未动,手中玉管紫毫微斜,笔尖一滴浓墨重重落在纸上。
旁侧研磨的贺兰明月眼皮一抬,不着痕迹地抹开了那张纸:“殿下?”
高景如梦初醒:“他走了。”
贺兰明月无法回答,只道:“慕容大哥暗中陪着去了,昱殿下……属下的意思是,他会平安抵达迁城的。”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是一惊——慕容赟跟随而去的消息,贺兰明月直到一天前才知道他的决定,只是来不及多问是豫王的意思或者慕容赟自行要离开。若是前者,他到底去保护高昱,还是要做别的?
高景显然想到这层,对“平安”二字不屑一顾:“昱儿今年秋天才十五岁。”
“殿下真的会是王爷的血脉么?”贺兰明月垂眸,把砚台往远了推。
高景道:“就算是,昱儿也不会认他,今日局面是皇伯父与他母妃一手造就,我做了这个推手。他其实并不感谢我,只是没勇气去死。”
贺兰明月怔忪,直觉高景把生死看得太轻,高景又道:“我是得偿所愿,父皇与皇伯父也有了芥蒂……你那边如何?”
“清了。”贺兰明月简单道。
高景却不信:“豫王心思深沉,会简单放你在我身边?”
贺兰明月略一点头:“以后殿下会明白。”
饶是个蠢人,也听出话里有话,贺兰明月下不了决断,故而不出口。高景注视他良久,目光发亮,最终重回到了纸上那团墨迹。
他揉皱了那张纸,搁笔起身:“孤该去给母后请安了。”
三日后,高景奉皇后手令出宫,前往元府探望已出嫁有些时日的高乐君。
此前因为宫变和服毒,他错过了元叹次子的生辰宴,而宫内的不愉快也让原本盛大的仪式变得简陋。
那元卓迩十七岁便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如今已做到了宗正寺丞,前途无量。原本皇后想将高乐君许配给元卓迩,顾忌到底是庶子,日后再优秀也不可能做元氏的当家人,故而仍旧嫁给了元瑛。只是元瑛生性温和懦弱,不争不抢,在编修堂做些撰书的活计,废寝忘食却不讨好。高乐君出嫁至今,皇室仍怕她受了轻视,此次高景初痊愈,连忙让他代表皇室前去探望。
元氏不敢怠慢未来储君,从车马仪仗停在气派大门前,便是三步叩首地隆重迎接。
这是高景第一次见到元氏的两位少爷。论相貌元瑛甚至更英俊些,可他极不自信地含胸缩减,眼神闪躲,倒是不如旁边的元卓迩风华正茂了。
高景比起前几年已经很没了架子,按制与元叹父子三人寒暄片刻,目光一转:“怎不见皇姐来此,是她待得不顺心么?”
此言一出,元叹冷汗直流:“瑛儿,怎么回事啊?”
元瑛忙道:“殿下今日起就不太舒服,儿子不敢劳累殿下,还望恕罪。”
高景笑了笑:“无妨,孤去院内看她,好歹来都来了,给姐姐带的东西还需送到她手头孤才放心。元大人,带路吧?”
元瑛见他与自己话,应了声是,侧过身让高景先请。
他走出两步,忽而一顿:“明月。”
“殿下?”
“你也跟来。”高景似笑非笑道,不怀好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元府东院,那处是元瑛居所,新婚后就成了公主的宅院,布置还显出几分喜气。院中有一方池塘,红莲开得正好,高景见了连声赞叹。
身后元叹不失时机道:“是瑛儿亲自种下的,他在编修堂时听了不少公主的喜好,也算有心……啊,老臣几人就送到此处,殿下的人与瑛儿一同进去吧!”
“也好。”高景道,目送元叹等人走远,转向身畔的元瑛,“她脾气不好,也亏得你们千般将就,辛苦了,姐夫。”
他这一声喊出,元瑛受宠若惊,连声道受不起。
厢房中的布置亦是处处照着高乐君的喜好,许是这样明显的讨好让她短暂忘却了当日与李环的纠葛,连带见了高景也没立刻变脸色。
但他们却没什么好,高景将帝后赐的物事转交给高乐君,她留高景喝了一杯茶。元瑛在公主面前更加寡言,安静地替她斟茶递点心,还不如个仆从。寒暄无趣,高景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还有一事,”高乐君当着夫君也不避讳,“那南楚的质子如何了?”
高景斜着眼扫向元瑛,对方表情没半点变化,便道:“听李岐身子骨不太好,或许过段时间他就要回江宁即位了。”
高乐君嗤笑:“天无二日,‘即位’一岂非戏言?”
高景却道:“南楚早晚有一天会划入我大宁版图,什么国主王子都不复存在。届时,我再让李环给姐姐请罪,可好?”
高乐君冷道:“管好你自己的事!逼走昱弟,恐怕你乐坏了吧!”
高景表情一变,轻轻叹气:“你怎知我没有真的难过?”
先前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变得剑拔弩张,贺兰明月犹如置身那日的夜宴,听得高乐君又笑了一声。
“呵呵呵……我的好弟弟是和父皇一样没有心的人。”高乐君掩口道,“他却自己会难过?好笑!”
被戳中痛处,高景脸色由红转白,最后轻哼一声拂袖而去,到底不欢而散。
元府上下不知他们吵架,见高景结束寒暄,留他用膳。元叹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又官居太师,高景不愿拂他的面子,便答应了。
膳食是专程雇了有天的厨子,做的都是洛阳城鼎鼎有名的菜肴。高景长居深宫,乍然遇见美食美酒,郁卒心情烟消云散了大半。待到饭后,元卓迩主动邀高景看元家的花园,他自觉有趣,欣然点头。
花园自是比不上寿山凤池,但也别有一番风情。桥流水,一步一景,精致而端庄,与元氏现在的身份十分契合,没有半处逾矩。
元卓迩见高景神态放松,道:“殿下走累了,去前面水榭歇息片刻可好?”
几人甫一落座,元氏家仆端茶焚香,水榭外正能见到对面一树繁花。元卓迩又叫了府中豢养的歌女前来献艺,犹抱琵琶半遮面,美人美景,令人无限轻快。
正是融洽,忽然一个女声断了轻缓歌声:“二哥!”
元卓迩本欲与高景话,听见此声转头望去,面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意:“你来得倒也算是时候,快过跟前给殿下请安!”
高景正闭目养神,闻言吝啬地睁开眼。
家仆分开,身着水红衣裙的少女便在这时一步三跳地踏入水榭。水红色显得轻佻,举止并不文雅,可少女长得便张扬,这副扮与姿态和她却很相称。她娉娉婷婷地往高景面前一站,行礼也大方:“臣女见过殿下。”
元卓迩道:“殿下,这是舍妹语心。”
高景笑了,道:“孤第一次见元姐,果真不同凡响。”
元卓迩见他语气快活,大着胆子开玩笑:“是,别的大人家差不多年纪的千金们都不爱同她玩,舍妹不爱红装,偏偏喜欢骑马猎这些男人的事。”
高景眉梢微挑,正要开口,元语心抬起头来,蓦然脸色一变,惊声道:“怎么是你!”
玉葱一般的手指点向高景身后,元卓迩生怕殿下败了兴致,呵斥一声后,却听见高景慢悠悠地拖长声音:“哦?你们认识?”
话不向他,而是扭过头问了贺兰明月。
贺兰内心惊讶不输元语心,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当日在大街上无意中顶撞了的跋扈少女竟然会是元叹的掌上明珠!
高景问话,他只得答道:“先前有过一面之缘。”
“殿下!”元语心像突然找到了靠山,愤愤道,“这是您的随从么?先前安西公主出嫁,臣女正观礼,他不分青红皂白与臣女起了冲突,还自己当差之处能接触到不少大人物,威胁臣女要让父亲知道。您可饶不得他!”
怎么颠倒是非……贺兰明月下意识要辩解,瞥见高景笑意更深,话到最后被自己咽下。
高景一双眼看进他的心似的:“真的啊?”
柔软缱绻的语调,不像问话,倒像在撒娇,贺兰明月无法否认与元语心的“冲突”,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睫。
元卓迩察言观色良久,知道这侍从能跟随高景去到高乐君院中,不是心腹也是看重之人,眼见妹子冲撞了他,连忙圆场道:“兴许是有些误会。殿下,舍妹娇生惯养,不常与外人交道,言辞之间难免冒犯,这……”
“无妨。”高景突然伸手拍了把贺兰的后腰,“明月,你给元姐赔个不是。”
贺兰明月点头,还不等他话,元语心突然道:“不必殿下驱使,臣女不要他认错……二哥得对,臣女也有不是的地方。”
这话让正要道歉的贺兰明月愣了,高景却顿时一敛笑意。少女怯生生地望向贺兰明月又突然闪躲,十足的女儿情态,他突然不太舒服。
娇艳的脸,含情的眼,元语心轻道:“事已过去了,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臣女便不同他计较,只是……不知这位侍卫大哥如何称呼?”
不等贺兰明月回答,高景蓦地站起身,一把拽过了他的手:“时候不早了,孤须得回宫去——元二公子,往后再有趣事,你可到漱玉斋与孤。”
他言罢没有半点留恋就转身离去,贺兰明月哭笑不得,轻轻地捏了一把高景的手心,又被瞪一眼后才收敛。
水榭内,元语心尚在茫然:“二哥,我惹殿下不高兴了?”
元卓迩仔细一想方才高景的表情和他二人亲密姿态,顿时满头冷汗,“你”“你”了半晌,数落不得她,自己追着给高景赔罪去。
可高景哪会等着他来替人求情,不待元卓迩追出来,已登上车驾扬长而去。
道路微微颠簸,高景突兀抬手就是一掌,作势要人,最终落在贺兰明月胸口:“你还在笑,有什么可笑的!”
贺兰明月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自己从元府出来后嘴角一直向上扬,顺势握住了高景的手:“殿下为我出头,心里很欢喜。”
高景瞪他:“为你出头?孤只觉得丢人,这么个侍从在外惹事,都被人告状告上门了……”
“那,殿下怎么阻止元姐问我?”
“元姐?叫得倒是亲密!”高景想踹他一脚,又被拖住脚踝架在了贺兰明月大腿上,脸颊泛起一片绯红,怒道,“元语心一见你眼睛都直了,不晓得肖想了多久……安西公主出嫁,今年三月的事儿了孤今天才知道,贺兰明月,你、你……你做什么!”
靴子被脱得扔到车厢一角,贺兰揉了揉高景的脚心,感觉他瑟缩,变本加厉地靠了过去,倚在高景身边亲他的侧脸。
“殿下,我任您罚,行么?”
一截雪白的脚踝被他拿在手里,高景不知想些什么,面色越发红了:“罚,自然要罚!狠狠地罚,就……罚你……”
后面的话逐渐声,他贴着贺兰明月的耳朵了几个字,顺势被搂进了怀里。
车辙碾过街道石子时嘎吱一声,掩过了内中半句短促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