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好灯怎奈人心别(一)

A+A-

    贺兰明月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元语心。

    “你也想要这个?”元语心看了看手中的面具,对上贺兰欲言又止的眼神,抿嘴一笑,朝他递过来,“喏,送你了。”

    想到高景上回的任性,贺兰明月没接:“元姐也喜欢,不必送我。”

    元语心拉住贺兰,执着地塞给他:“拿着吧!今天是佳节,又在宫外,咱们不讲那么多礼数——你不收,是看不起我?”

    “那,多谢元姐。”他将面具收起来。

    元语心见他神态不自然,抿嘴一笑:“收了我的礼物,若实在过意不去,咱们交换一个秘密。见你这么多次都不知道你叫什么,能告诉我么?”

    反正名字也不稀罕,贺兰明月点头报了姓名,元语心默念了几遍,悄悄记住后,抬头见他身后牵马,又道:“家在洛城?住在哪边儿,要顺路的话你送我一程吧,家里的仆从都走散了——今天人太多。”

    贺兰明月摇头道:“姐笑了,出宫是有要紧事。”

    “若没有要紧事就可以么?”元语心笑得更艳。

    贺兰明月差点结巴:“这……不是这意思……”

    被拒绝得委婉,元语心倒也不恼,微微垂眸,手指抓着衣角,像女孩儿的娇羞,细声细气地:“那……你有公务,我便不扰了。只有一事……你平日都在哪里当差?若再有空,可以相见么?”

    她得几乎直白,可惜贺兰明月满心挂念着高景安危,只道:“姐千金之躯,明月不过是个下人,见得多了恐怕旁人会闲话。”

    “谁又敢——”

    “三人成虎。”他深深看一眼元语心,翻身上马,“明月告辞了。”

    元语心站在原地,搓了搓手指,望向贺兰远去的方向,灯火映照,不觉红了脸:“原来叫明月……人如其名,皎皎如月……”

    女儿心思如花灯入河,可惜流水无情,花灯沉浮间翩然远去。

    庆贺队伍已经走到了朱雀大道尽头,河畔有人燃起焰火,金色的花在夜空中绽放。贺兰明月马而过,抬头望了一眼文德门的方向。

    他心里忽然有股直觉高景并不在这附近,贺兰明月用力一勒缰绳,轻咤一声,驭马驶入旁边的一条巷。一路不知险些撞到了多少人,他穿过数条街道,直直地往浮渭河另一侧的石桥走去。

    逆流而上,花灯越来越少,贺兰明月远远地便看见一条影子。

    “殿下”二字即将脱口而出时,他收住了,放缓速度,马蹄达达而过。走得近了些,他才看清高景正捧着一盏灯,最普通的兔子状,没点燃。

    “景?”他这么喊了一句,见高景转过身。

    被这个称呼惊愕的不止是高景,贺兰明月的心也狠狠地**了一下,他没有下马,朝高景伸出了手:“来。”

    高景眯起眼睛,似乎在辨认到底是谁。看了一会儿,疑惑神色消散,嘟囔了声“我道是谁”,拉着贺兰的手上马翻到他身前,兔子灯完好无损。

    一上来,高景就开始算账:“你刚才喊我什么呢?”

    贺兰明月不答,将那面具扣在了高景脸上。

    狐狸转了转头:“看不见啦!”

    “本来你也看不清。”贺兰明月道,伸手帮他把面具后头也系好了。

    高景扶着面具反复摸着,分辨它的形状,还在声抱怨:“怎么就看不清了,我刚自己从那边走过来的,人好多……”

    他动作可爱,语气娇嗔,贺兰明月越看越喜欢。刚才还想着逃跑,这会儿愈发如胶似漆地黏高景,他心动得控制不住,轻声喊一句“别动”,手盖在高景拨弄面具的五指上,对方停顿了:“哎?怎么……”

    面具被拉上去一半,露出他懵懂半张着的唇。

    新月如钩,灯火似花,贺兰明月按住高景下巴,轻轻地吻上去。

    远离喧闹的角落,只有几盏烛光照明。流水潺潺地从身边淌,坐骑不知发生了什么,了个响鼻,不耐烦地摇着头。

    他想记住这个浪漫的夜晚。

    不同于以前那些情到浓时的深吻,贺兰明月在高景唇角咬了一口,便浅尝辄止地抽身了。他重新把高景的面具戴好,感觉对方往自己靠得更紧。

    脸颊发烫,他却压制不住笑容,又喊:“景。”

    “乱叫什么呐……”高景抓着他,偏过头拿面具上的角磕贺兰的额头。

    重回朱雀大道,贺兰明月翻身下马,牵着高景缓缓往宫门而去。高景正舔一个糖人儿,不时俯身同他几句话。

    这条通往宫城的道路平时驭马而过,总觉得过于漫长,这时贺兰明月再走,却觉得极短,恨不得走上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向高景,仰起头,贺兰思来想去仍是叫他:“景,要到浮渭河了。”

    过了河,就是文德门。

    高景不再抗拒这个过分亲密的称呼,他点了点头,出其不意道:“他们我大哥是在这儿淹死的,父皇找了很久,也找不见。”

    贺兰明月听人提起,但不料高景也知道,愣愣道:“大哥?”

    “嗯,母后在我之前曾有个孩子。”高景道,望着河水,“是父皇的长子,他很喜爱的。听闻后来玩耍时不慎落入浮渭河,就找不见了。”

    他用漠然的语调起此事,贺兰没来由地心惊胆战:“为何会这样?”

    高景道:“自他们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父皇因此有了心病,怕太宠我会让我肆无忌惮,哪天也偷偷出宫……像大哥那样不明不白就死了。我老觉得,大哥不是自己贪玩,而是另有隐情,只是父皇选择作罢。”

    “……”

    “我甚至从没见过他。”高景着,居高临下地弹了一下贺兰的发冠,“他比你还大几岁呢,父皇当年为他起了名叫北辰。”

    “是星星的名字。”

    高景挑眉:“如何?”

    贺兰明月望着他,背后灯火彻夜不熄,着迷似的道:“你不一样,你是太阳。”

    照临天下,是为景。

    高景翻身下马,和他并肩走了两步,忽然道:“你真觉得我可以胜任么?治理天下,我怕自己始终不如父皇做得好。”

    “他……”贺兰明月言谈间有些不屑,“你未必不如他。”

    “叫人听去,治你个妄议君主的罪。”高景拧他。

    贺兰明月知道他崇拜皇帝,自又景仰对方那些英明神武的事迹,故意道:“陛下难不成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吗?”

    高景傲道:“你别看父皇现在身体不好,常年生病。他年轻的时候武是六艺皆通,文则下笔如神,自就被先敬文帝当做储君培养——豫王比他年长,最后被立为太子的依旧是父皇,有人豫王是为保全母妃装傻,我看……就是他不如父皇厉害。”

    贺兰奇道:“保全母妃?”

    “嗯,先敬文帝去时,父皇尚且年幼,势必会匆忙登基,朝臣中有人进谏敬文帝赐死赵氏,否则子幼母壮,有干政之虞。敬文帝念她有养育之恩,这才饶了一命。哪知赵氏把持朝政长达十年,父皇亲政至景明改元,才算扫清障碍。”

    贺兰明月嘴上应着,心里掐指一算,景明改元那两年正好是西军被剿灭,陇西王身死。难不成与外戚集团有利益牵扯?

    高景似是看出他疑虑,道:“那些陈年往事只有日后慢慢调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陇西王……或许等我登位了,才能给你一个答复。你……肯等吗?”

    豁然开朗,贺兰明月一把攥住高景的手,颤抖道:“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高景道,“你大可等到那一天。”

    他眼睛开始酸涩,重重点头。

    彼时上元花灯未去,柳梢新月,一夜鱼龙舞。困扰贺兰明月的纠葛就此消散,他的忧虑,不安与想要逃离的急迫都被一句话扫清了,只余下痴心的喜欢。

    “还攥着我,疼呀!”高景甩着他,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

    他抬了抬手想拍贺兰明月问怎么一回事,耳畔那人呼吸渐重,夹杂不成器的哭腔,心又软了:“哎?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可别太感动。”

    贺兰问他:“你许我了,对不对?”

    高景笑了笑:“对。”

    他深吸一口气,宣誓那般,心贴着高景的心:“殿下,我愿为你死。”

    过浮渭河,入文德门,金吾不禁的上元夜,前来盘查的人见是高景,并未多问立即放行。因为这天能回家省亲,宫中人烟更稀,衬得寂静无声。

    高耸的城楼与城墙隔开了热闹坊市,将所有烟火都挡在外面。两人一路纵马,高景到了暗处更看不清,只得紧张地抓住贺兰明月胳膊。他驭马疾驰两步后,示意高景背过身,脸埋在怀里。

    贺兰抓起兜帽盖住高景免得他被冷风吹了,再放慢速度,由衷希望走得久一些。可惜宫城到北殿只有那么一点距离,眨眼便到了。

    刚下马回到摇光阁,高景披风没解,那厢青草疾步跑来:“殿下!陛下驾到——”

    皇帝这夜不是该去含章殿下棋么?怎么来北殿了?

    高景虽嘴上骂着慌什么,心头也着实高高吊起。他解下披风,来不及换衣裳,就这么走出去接驾。头发还残留一点雪花,脸颊被料峭东风吹得有些红,但他镇定自若地扶着宫婢昂首往前,依旧高贵而庄重。

    摇光阁正殿,平时高景少在这儿歇息,四下摆设稍微简陋。他脚步刚踏入,一股冷风顺着窗缝灌入,高景一个激灵。

    把守此处的都是皇帝的人,高景没让贺兰明月过来,孤身一人面对他:“父皇?”

    “坐吧。”皇帝饮了口茶,随手指向身边的位置。

    高景看不透他的想法,只得先落座了。见皇帝半晌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试探道:“父皇,已经很晚了,您到儿臣这儿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皇帝垂眸道:“听你算把李环放回南楚。”

    原来是为这事,高景松了口气:“是,李朝使者禀报李岐病重,辖地诸事目前暂时由他的大儿子李琰代为处理。使者的意思,是想请大宁放世子与大学士回去,日后若李岐去得突然,好主持大局。”

    皇帝道:“李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高景答道:“南楚如今虽是属国,在北方看来,中原依旧是隔江而治。李朝尊大宁为上国,这些大事理应禀报,听咱们的意思。”

    “如此看来你是算放虎归山?”皇帝警告道,“李环可比李琰厉害多了。”

    高景道:“儿臣正看中这一点。南楚经过此前围困江都一战已经被怕了,李环又当了多年质子,是个主和派,与朝廷多数人保持一致。而李琰虽然不成气候,却极力主战,并且懂得带兵。若放任他在南楚主事,他定要想办法取其父而代之。与其扣着李环,不如让他们争去。”

    皇帝嗤笑一声:“你有你的顾虑,这思量不差,只是稍欠缺一点。”

    高景道:“儿臣想过,只放李环,留下傅春笙继续为质。李环是个尊师重道之人,势必顾忌礼义廉耻。”

    这下皇帝微微愕然地看向他,片刻后露出个满意的神情:“好!不愧是朕的皇儿,看来这监国的日子,你学了不少。”

    高景道不敢:“确实仰仗了皇伯父与太师襄助。”

    皇帝若有所思,不再话。

    高景这才伸出手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那当中的茶已经有了三分凉意,下肚并不暖心。他喝得战战兢兢,唯恐下一秒皇帝就提到出宫之事——

    “方才文德门有人报到朕这儿来了,你今天出宫了一趟?”皇帝状似无意提起,高景连忙要跪,被他悠然拦住,“慌什么呢?得沉得住气。”

    高景执意跪下:“儿臣偷跑出去,请父皇责罚。”

    “上元佳节,皇子与民同乐,朕不罚你。”皇帝一笑,亲手扶他起来,正在高景以为过去了的时候,他却收敛了温和,“谁同你去的?”

    这一瞬间让高景立刻想起了那一年七月的夜晚,也是这样的神情,无波无澜,却冷到骨子里。他错一句话,贺兰明月便替他受了罚。

    他才刚答应了自己,不会旧事重演。

    高景抿了抿唇:“父皇,是儿臣执意要出去。”

    皇帝明白了:“是你那个总跟在旁边的护卫吧,朕也没想到他居然还在。”他深深看向高景,道:“他叫什么?”

    “哎?”高景惊讶地抬头。

    “叫什么。”皇帝加重了语气,期待一个记忆中的名字。

    高景喉头微动,实在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只得如实供述了。

    “叫……贺兰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