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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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太师府邸。

    一阵风拂过,开到极盛的红莲轻轻颤动,还未止歇,轻快身影跑过,带着脂粉气掠过池中莲花,在热烈日光下更显娇艳。

    元语心双手捧着一个盒子,忐忑地停在东院厢房外头。

    她新得了件稀罕首饰,看着造型特别又不知来历,便拿去找元卓迩,对方挠着头半晌无言,想到从前元瑛是在集贤殿做过编修,不定能有所发现。元语心行动力强,没等元卓迩话音落下,就匆匆拿着跑来了。

    在门外被侍卫拦了一下她也没听清了什么,皱着眉挥开人径直闯入。这会儿元语心正预备敲门,忽然听见两个男子交谈,后知后觉她似乎太冒失了。

    正话那声音……分明就是高景。

    自南楚质子回去江宁后,跋扈的公主嫂嫂收敛了许多,元府东院的鸡飞狗跳少了,但她仍对元瑛爱答不理。倒是高景一改从前地很信任元瑛,多次与他在宫外喝茶,甚至有一两次让人留宿东宫。

    两人交往从密,皇帝也乐见其成。

    待到高景的册封诏书正式下达,元瑛也受封太子詹事。东宫正三品的官职,未来若高景即位,他便是重臣,倒衬得起点颇高的元卓迩逊色了。

    元语心不懂朝政,只隐约察觉到过往和睦的大哥与二哥近来不太对劲。这时她站在门外,迟疑着,听见了里面的话语声。

    “……孤对你处处照顾,从不是为了要求回报。这次难得开口,只一点事,你都不肯为孤做。”高景语调带着点嗔怒,“果然,连你也看不起孤。”

    元瑛忙道:“殿下,臣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高景道:“孤求了你这么长时间,今日还过府中一叙。卑微至此,元大人心里恐怕正得意着呢?若皇姐见了,孤这趟便是专门为你来挨骂啦!”

    “殿下息怒!”下跪的声音,元瑛似乎都开始颤抖,畏畏缩缩道,“臣万万不敢这么想,也知道您不是这意思……可依公主的脾气,要臣劝她,岂是三日之功?殿下,臣请求您多给点时间,一定尽力而为。”

    高景沉默片刻:“你答应了?”

    元瑛不语,又听得高景软了语气:“我不会话,方才言重了些……姐夫,你知道父皇母后对我一向严厉,我更没有同龄伙伴,如何与人相处全不明白。你待我这么好……我讨你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你气?”

    听得元语心没来由地胸口一热,惊讶地想:他怎会这样与大哥聊天?是君臣,显然又更亲昵,是友人,前头的分明更像威逼利诱了……

    怎么看都太暧昧不清。

    元瑛道:“殿下……我知道,我明白的。”

    “那就别跪着啦。”高景声音更轻,像在撒娇,“瑛哥哥,我给你带了礼物,过来瞧瞧喜不喜欢?”

    两人交谈低了下去,元语心听了会儿,没什么动静,她一颗砰砰直跳的心也逐渐平复,这才抬起手叩门:“大哥,是我。”

    不多时,元瑛来开了门。

    他在府中穿得随意,夏日里炎热,一身淡色的绉纹纱衣,凉而不透,头发简单束着。平时也是差不多的模样,可元语心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她盯着元瑛半晌,玩笑道:“大哥你今天怎么了?脸色真好看。”

    “别胡。”元瑛脸颊一红,低声道,“太子也在,不方便,你有什么事在这儿聊吧。”

    元语心刚想话,内中传来高景的笑声:“是元姐?没什么不方便的,大热天叫女儿家在外头晒太阳可不好,进来一起坐坐也无妨。”

    言毕,元瑛侧身让元语心进门,拉着她警告不要乱话。

    元语心晓得这位储君向来阴晴不定,主意把事情聊完就找个借口溜走。她悄悄瞥了眼高景,对方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喝茶,身边没带人,更没见到贺兰明月。有些失望,元语心暗道:都好久没见到贺兰了,也不知他好不好。

    “急急忙忙跑来到底有什么事?”

    “嘿嘿,大哥,我今天得了一件宝贝。”她两手盖在那锦盒顶上,两眼放光,了当铺的名号,“你也知我常去那儿,但凡不是俗物,吴掌柜都会留着让我过目……早起兴了就去看看,结果呀,还真有个孤品!”

    元瑛也对当铺那些奇妙的东西感兴趣:“是什么?”

    元语心开那盒子,展在他面前:“瞧!”

    一枚金丝嵌玉的耳环静静躺在其中。

    工艺本不是稀罕款式,但黄金纯净,玉质温润已经难得,何况正中是一粒罕见的烟紫玉。玉石形状不知天然还是经过雕琢,如水滴一般,成色润泽透亮,虽然周遭没有复杂的坠饰和其他陪衬,却更显脱俗。

    “这……是一枚耳环么?”元瑛拿起来,对着天光比划,没注意到坐在自己身后的人一抬眼,脸色即刻变了。

    元语心兴奋道:“正是,那掌柜是前段日子收的,不知来历,我才拿来问大哥。因为只有一枚,更是孤品中的孤品!我一见就喜欢得不行——”

    “给我看看。”一直没开口的高景突然道,竟有些失了理智。

    高景不知怎么还会见到它。

    他以为好不容易走出心结,装作从未结识过贺兰明月此人,纵然还不知为何受伤如此深重,但高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过去的无法挽回,唯有一直往前,他反正已经无法回头。由冬入夏,一百多个日夜辗转难眠,如今服了内心那些都是噩梦而已,却又猝不及防在一个毫无预料的地方看见了属于他、也属于贺兰明月的饰物。

    高景握紧那枚耳环,紧抿着唇,强行憋回眼眶的酸胀,慌乱地四处看了半晌。

    见他表情不对,元语心想问,被元瑛拉住了胳膊。她不解地望去,元瑛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对高景道:“殿下若中意,臣与舍妹自当奉上。”

    元语心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对啊对啊,殿下瞧得起是臣女的荣幸。”

    高景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时,看见掌心都被耳环尖锐的边缘划出一道血痕。他不着痕迹地把手藏进了宽大袍袖,笑了笑:“孤只是好奇,元姐如何得来的?”

    “哎?过了呀。”元语心眨眨眼,又被自家兄长拽了一把,连忙道,“是从当铺里买来的,烟紫玉稀罕,掌柜也道并不多见。”

    高景急切问道:“可有听是何人去当的?”

    元语心道:“这……臣女同掌柜攀谈了一阵子,他来的是个清贫的读书人,瘦瘦高高的白脸儿。他一开始还怕是假货,可实在怕错过就出了十粒金珠子买下。掌柜,那人看着像着急脱手,话含含糊糊的,指不定是从哪儿偷来抢来,再不济万一哪位官家姐送给心上人呢……”

    她每一句,高景的心就沉了一分。

    不是贺兰明月。

    那能否解释他确实……没可能在了吗?

    偷来?抢来?旁人送来?

    无论哪一种高景都无法想象是他。

    盯着那枚耳环时,高景情不自禁回忆两人曾经的柔情蜜意,越发不是滋味。有悔恨,有遗憾,还有别样的酸楚,他总觉得有些话没有清,以为再没机会自省,把那些情感都封存在原地了。

    如今耳环温润如初地躺在手掌心,高景想,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吗?

    他站起身,对元语心道:“元姐当真能割爱么?”

    眼前的少女不久前还让高景愤怒,那些大胆的“要嫁给一个侍卫”的言论叫他不舒服极了,可他现在就向元语心低头。

    “孤不是眼馋,要夺人所爱,是因为……”高景想了想,坦诚道,“实不相瞒,这枚饰物原先是孤的。”

    “啊?”元语心吓了一跳。

    高景道:“这是……孤从前差人做的,这块玉是贡物。”

    元语心思虑片刻,喃喃道:“怪不得……吴掌柜同我,烟紫玉民间极难得到,我还以为是哪家显贵……还真在宫内啊。”

    她口无遮拦,元瑛有些挂不住面子,只好向高景微微一颔首以示抱歉。

    高景反而放松许多,直言道:“让元姐看笑话了。”

    元语心道:“既然是殿下的东西,能物归原主自然好。但这枚饰物,好似从未见殿下佩戴过,又无端遗失,是……送给了旁人的吗?”

    高景良久后摇了摇头:“恕孤不便透露。”

    好在元语心没有纠结太久,“哎”了一声,抓了抓头发:“那、那臣女没事了,大哥同殿下继续聊罢!”

    她跑出去,高景却也没再坐,朝元瑛抱歉道:“对不住,姐夫,宫里还有事没处理,今天陪不得你,孤要先行一步了。”

    元瑛连连摆手:“哪里话,臣……若有用得上臣的地方,您再着人通传。”

    高景朝他笑了笑,这才告辞。

    甫一走出元府,他的笑容便蓦然冷冽。阿芒与车驾在外面等着,高景登车,来不及坐下,袍袖一挥把那枚耳环给了阿芒:“去查。”

    阿芒一愣:“什么?”

    “查这东西是谁送到当铺的,他又是如何得到,孤要一清二楚。”高景垂眸,摸着掌心那道划伤,目光愈发复杂,“孤想知道,对方在玩什么把戏……”

    还有贺兰明月,你到底是死是活?

    东宫的密探最终查到谢碧时,人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出洛阳一路往北,逐渐人烟稀少,不时遇见些胡族面孔,有从柔然来的,也有些是原先西域国来做生意,却因为战乱滞留大宁回不得家的,还有些自更北方的高车等地方来,做好了准备一辈子不回故乡。

    北境经年战乱后归于和平,商路却仍断裂,荒凉无比。

    过草原,再沿边关向西。七八月的中原还是盛夏,边塞却已经有了寒意。

    天色渐暗,边陲戈壁中生生劈开一条车道,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地缓步前行。前面那人脊背笔直,游刃有余地驭马,后头那人却半死不活地趴着——若非两匹马中系着一根绳,恐怕凭他自己是无法控制的。

    正是从洛阳而来的贺兰明月与谢碧。

    “你不今天能到吗!”谢碧拨了拨马鞍旁挂的水囊,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都快天黑了,再不到咱俩非得……住在沙漠里……”

    贺兰明月戴一顶帷帽,垂下的薄绢遮挡风沙也模糊了面容。他侧过脸,平静道:“你少几句走得更快。”

    谢碧被噎住,半晌差点拿水囊砸他:“早些时候觉得你脾气好,我真是眼瞎了!”

    贺兰明月无奈道:“若没你跟着,我还能再早一点到。”

    谢碧:“……滚吧!”

    他又骂了几句,贺兰明月习惯了,权当没听见。反正谢碧每次只过个嘴瘾,真要动手他第一个就怂了,刀子嘴豆腐心,骂得再厉害,成天还催着他服药换药,这么些日子下来除了骂他几句,也没掉过链子。

    有这么一个人相伴,贺兰明月其实有点窝心。

    他刚想点什么安慰谢碧,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眉头一皱,贺兰明月看见疾驰而来的一队人,忽地牵住了连接两匹马的绳子勒令停下。

    “你干什么!”谢碧惊叫,抱住了马脖子。

    黑压压的一片,十来个人,每个都面色不善,为首是个精壮男子,独眼,手中一把九环大刀。

    “看来确实快到银州城,乱七八糟的人也出现了。”贺兰明月望向前面那队人,眼神锐利,语气却平常得像谈论天气,“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伙马匪。”

    谢碧差点摔下去:“那、那怎么办!”

    日头偏西,眼看就要入夜。

    贺兰明月瞥过那一圈人:“你只管护好自己。”

    谢碧:“那你——”

    “怎么办”未来得及出口,贺兰明月抽出腰侧一把护身短匕,一刀切断连接绳子,用力一抽骏马后臀,直接向那群人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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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持续存稿,16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