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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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过后,中原春回大地,而千里之外的塞北仍然北风怒号。

    银州城的白天人来人往,与三年前的荒芜已经大相径庭。贺兰明月低头喝了口水,后腰被撞了一下,他差点呛到,定睛一看,是不知道哪家的孩们满街乱窜。

    见着镖局的旗子,孩子连忙站直了同他们招呼:“段六叔,贺兰哥哥!”

    段六不满:“他喊我哥,你们却叫他哥,这不太好吧!”

    为首年纪大些的孩做了个鬼脸:“同霜哥哥学的,再贺兰哥哥比你英俊潇洒,又年轻,城里的女娃都想嫁给他呢!”

    段六恼羞成怒,作势要人,几个孩子拔腿就跑。他的铁掌落了个空,望着街边吆喝贩与胡商讨价还价的场景,讪讪收回手:

    “今次回来好像又更热闹了。”

    “碎叶那边儿这两年被柔然得不成样子,大宁不管银州夏州两城并几十个村落镇,他们来这儿避难,安家落户后自然人会变多。”贺兰明月笑笑,“方才那群孩子的话,段六哥不要放在心上。”

    “嗨,我哪会同孩子一般见识!”段六挠挠头,补充道,“当然,除了李却霜那个王八蛋,可不能忍他。”

    贺兰明月笑意更深。

    他与段六刚护送碎叶国的胡商从大宁出边境回到故土,西北近来战乱不断,碎叶王庭七零八落的,可汗不知所踪。那队商人回国后生怕被柔然人抢劫,出了更高的价钱,让他们等生意做完再护送人回银州城。

    如此一来一往,贺兰明月离开了半年,再回来时只觉得银州仍然白雪皑皑,一如过去数年,没什么外观的变化。

    前往富通镖局的铺面交接完,贺兰明月本意是就地找块土炕睡一觉,醒了后才回去王府,李却霜不知从哪钻出来,直接跳到他背上:“贺兰哥哥!”

    “哎。”他应声,搂住少年膝弯颠了颠,“霜儿,沉了啊?”

    “瞎,我每天都随义父习武,怎么可能沉!”少年着,仍乖乖从他背上下来了。

    李却霜是自己流浪到银州城的,镖局一个新来的带他回到王府,见是个长手长脚的少年,留着也能干点活就叫他住下。本来算扔在镖局吃百家饭,李辞渊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收为了义子。

    别人兴许当他发善心,贺兰明月无端觉得李辞渊定是有所触动。

    日升月落间,流浪儿焕然一新,还当上银州的新任孩子王,进可舞刀弄枪,退能将飞霜追得扑腾翅膀四处跑,可谓一代霸王。

    霸王天不怕地不怕,连李辞渊虎着脸他也不放在心上,惟独对贺兰明月言听计从。

    贺兰明月始终认为这是谢碧的功劳。

    怂秀才最爱吹牛,平时没事做就在镖局门口拜个茶摊书,上到演义话本,下到亲身经历。当年他们从洛阳一路走到银州的事迹就是这样被谢碧添油加醋地讲给了李却霜,自此触动少年人慕强的一颗心。

    对这管不住的便宜儿子,李辞渊唉声叹气:“我话他只装个样子,只听你的。你就顺便帮我教教他,别让他学坏了。”

    于是贺兰明月就莫名当了李却霜的大哥。他本不太乐意,可十五六岁的少年撇开那股古灵精怪的劲儿,总让贺兰明月想起高晟,心就软了。

    李却霜多日不见他,缠着了好久,把贺兰明月聊得昏昏欲睡,这才回归正题:“对了,贺兰哥哥,谢哥找你呢,好像有事。”

    贺兰明月随口道:“天都快黑了,什么事明天再。”

    李却霜急道:“我给忘了呀!他让我见到你就先跟你报告,什么有人来信了,和你后娘有关——贺兰哥哥,谁是你后娘?”

    贺兰明月一个激灵,也不多解释,抓起身侧一柄弯刀跑出镖局。

    当他裹挟了满身白霜跨入被火炉烘得暖热的正厅,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碗热茶,谢碧举着一封信跑到了面前:

    “贺大哥,豫州来信,我看了边角标识,是徐将军。”

    谢碧早知道他本名不叫贺归迟,但他很中意那个假名,还叫着单字姓氏,长久下来贺兰明月也习惯了。

    抵达银州后的第五个月,他首次收到徐辛来信。

    徐辛不用本名也不写洛阳的地址,从几乎荒废的驿站拿到时,贺兰明月只看见那边角的一朵牡丹花,就懂了这封信的来龙去脉。

    此后在银州,他统共收到过三次。

    第一次,徐辛问候他好,字里行间又提到李辞渊,又高景被册封太子了。很短的一页纸,好像她不知道能什么,只是确认贺兰的安全。

    第二次是在八个月后,皇帝与豫王因为临海军权的问题爆发了一次大冲突,皇帝执意要留下临海军,豫王却宇文氏不安好心留着没用。博弈的结果是皇帝大怒,将豫王幽闭,并有意要把他发回封地。

    临海宇文氏就在这时走入了贺兰明月的视野,但他离开洛阳太久,对朝中变化更加不甚了解。人脉有限,西军当年的痕迹也有限,他只能猜测或许皇帝不想临海军重蹈当年贺兰氏的覆辙,但转念一想,他不是分明要置陇西王于死地吗?

    这些事没有让贺兰明月太过烦恼,他有许多要忙的:镖局、河谷的牧场还有日渐肥沃的粮田,银州城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化。

    比起昔时护卫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人,贺兰明月在这等琐事上更有成就感。

    第三次来得最突兀,因为换了寄来的地址,若非那朵牡丹花,贺兰明月可能就会起疑。不是从洛阳,这次的信来自豫州。

    徐辛将内容写得极为潦草:“豫王去国就藩,慕容氏式微,东宫支持宇文华入朝,不知会有何动作。京都不止我一人在查陇西王谋反,时局变动,你千万心。”

    贺兰明月拿到时,为这当中隐晦提起高景先出了一阵神,才渐渐捋清脉络。

    不止一人在查?

    难不成这件事还会搅动风云吗?

    他几乎立刻想到了高景,想到对方那句“你肯等吗”,可转念一想又有点好笑地暗道:高景,你若觉得人都没了,再追求真相和我当年有什么区别?

    手中的信封忽然重若千钧。

    他拷问自己,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希望听见高景的消息,他放不下恨,放不下爱,没能舍得这个人——这话贺兰明月没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你不看?”谢碧在旁边催他,“今年发生了不少大事呢!”

    贺兰明月微微回神,反应过来已经出了正月。他在碎叶过得不知今夕何夕,随口问道:“能有什么大事?”

    “难不成你还不知道?”谢碧清了清喉咙,忽然凑近他大喊,“老皇帝死啦!”

    拆信封的手猛然停下了,贺兰明月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什么?陛下……不是,皇帝死了,那、那——”

    谢碧理所当然道:“对啊,他的太子即位了嘛。”

    脑海中有一根紧绷的弦仿佛就这么突然“嘭”地一声断掉,他耳畔嗡嗡不止,难以控制地想:那意思是,高景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命真好!”谢碧抠着指甲盖感慨,“听那皇帝比我还一两岁呢,差不多的岁数人家就坐拥天下了,我还在这儿算账……哎呀,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贺兰明月下颌颤抖着,整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他想高景的时候,心口的旧伤就会疼,好似从来没有痊愈,一直停留在某个记忆深处的雨夜。

    用他的命去换太子之位,高景成功了,得偿所愿了。

    可高景会愧疚么?

    贺兰想到这又忍不住自嘲道:他怎么会愧疚。

    低着头,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受影响,既然定主意将这人从生命中剔除,就不要再问和他有关的半个字。

    只要没见人,他就可以不计较高景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三个月不行,三年不行,那三十年、五十年……

    他总会忘记高景。

    贺兰明月深吸一口气,将徐辛的信拆开,从里头掏出一张纸。

    揉得皱巴巴的,他展平了,就着一盏油灯看上面的字迹:

    “新春佳节,又逢更年换代,泓并未获准回洛阳朝见,不日即将出使柔然。他叫我在豫州演兵,已引起洛阳注意,恐有战事发生。近期你万不可踏入中原。另,豫王府有新的门客,泓唤他梅将军。”

    若前面贺兰明月心慌意乱看不真切,最后一句叫他头皮一麻,旋即站起身夺门而出。谢碧莫名其妙,在后头喊:“你吃火药啦?!”

    他权当听不见,扑到李辞渊房门口开始砸门:“四叔,四叔!”

    不多时李辞渊来开了门:“什么事?”

    贺兰明月嗅到一股酒味也无暇数落他了,直接道:“徐将军来信,豫王府最近有个姓梅的门客,我猜是梅恭。”

    李辞渊听罢酒醒了大半,将贺兰明月请进屋里:“你再详细。”

    他转述徐辛的话:“就提了这么多,再细节的我也不清楚。四叔,你当年告诉我的,你确信梅恭就是带头围城的人吗?”

    李辞渊严肃道:“大哥二哥都死了,只有他,虽随大帅押送到了洛阳城,我却始终不信狗皇帝会处置掉他。这一切都太凑巧了……难不成他也没听狗皇帝的话?”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豫王派去的人呢?”

    “不可能!”李辞渊断然否认,“豫王是大帅的表弟,他们少时关系就好,大帅多次提起豫王,逢年过节还总把豫王送他的礼品分给我们……但西军中确实没有那人耳目。”

    贺兰明月沉声道:“真的没有么,你再仔细想想?”

    李辞渊缄默良久才道:“豫王的母妃是大帅的亲姑姑,他当年为了避嫌,还做皇子时就对大帅过两人莫要太过亲近,不然只会对贺兰一族不利。赵氏倒台后也依然如此,否则以他的身份、他与大帅的关系,要在西军中掌握话语权易如反掌。”

    贺兰道:“这么,你很信任豫王。”

    “并非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我当年所见就是这样,他没有使过任何手段,甚至连朝政也不关心。”李辞渊见他眼神,按住他肩膀道,“明月,四叔知道你在他那儿受了委屈,或许人心会变……但我断不可能在大帅的事上欺瞒你!”

    贺兰明月不服道:“那现在呢?不定变了呢?我看徐将军的意思,陛下驾崩,豫王那边动作多得很。”

    李辞渊道:“高氏自己明争暗斗,与大帅当年有关系吗?”

    明月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太过蹊跷。不仅是从前,现在也很奇怪……为何梅恭之前不现身,如今皇帝驾崩就立刻出现?”

    李辞渊被问倒,皱着眉,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他们这些年少有提到当年之事,随着银州渐渐安稳,洛阳的消息匮乏,再加上李却霜的到来让他有了牵挂,一时间连李辞渊也暂时忘记血海深仇。可现在提起,沉重的气氛又蔓延开了。

    梅恭是当年西军的内鬼,只要抓到他一定能问出来前因后果。可贺兰明月绝不能亲自去豫州,万一被发现,就算徐辛肯帮他……

    他和高泓还有心结未解开,孤身一人涉险恐怕羊入虎口。

    “等等。”贺兰明月灵光乍现,“我可以……试着联系陆怡,他或许并没有一同就藩,不定就留在了洛阳。”

    李辞渊疑惑道:“陆怡?就是你的影卫队长,他不该是豫王的狗么?”

    贺兰明月已经陷入沉思:“他另有……他和稷王关系匪浅,何况又欠我一份人情……我有法子了,谢碧上回不是托人带了年货回去么,既然现在都无事发生,明洛阳并没有人盯着……”

    “你要送信回京城?”李辞渊忙道,“会不会有危险?”

    “让谢碧帮忙先找秦大夫,他有自己的门路。何况他儿子在做官,只要听到豫王府中还有没有人就行了!我这就去——”

    李辞渊喊:“可你就不怕被皇帝知道了一路追过来吗?”

    贺兰明月来不及回答跑着出门,他听见李辞渊的话,只有一瞬间迟疑。他不清自己这个举动为了什么,单纯想找到梅恭?想联系陆怡?

    还是想告诉高景……他活着?

    这夜,塞北的雪停了,翌日暖阳高照,几乎有了一点春意。

    谢碧按贺兰明月的意思把消息隐藏在一箱货物里,托人带往洛阳。他用的当年暗号,只要送去豫王府,陆怡在的话就一定能认出来他的意思,找不到也没关系,高泓不在,只肖送错了就能蒙混过关。

    货物往东而去,二月很快过完了,三月一到,贺兰明月没有等来秦大夫的回音,反而被另一个消息迎头重击,险些旧伤复发:

    高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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