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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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明二十一年的隆冬尤为寒冷,卧病数年的皇帝高沛积劳成疾,药石罔顾,于紫微城明堂寝殿内驾崩,享年四十五岁。

    高沛年幼登基,在位三十四年,少时太后一族把持朝纲,亲政夺回。二十一年中变革吏治,重整科考,大举提拔寒门士子对抗世家门阀。继承父祖遗志,征灭南楚一统江山,其文治武功必将名垂青史,无奈天不假年。

    那个夜晚他似乎有所感知,先向后妃、重臣下达了最后的谕旨,在风雪中召见了太子。

    几句话后,高景无声退出了明堂,安顿在一侧偏厅中静默地等待。没人知道高景这时想了些什么,或许他只是发呆。

    陪伴皇帝到生命终点的人是他最的弟弟高潜,天蒙蒙亮时,他走出明堂寝殿,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捂着自己的手。他走了两步后突然双腿一软,被旁边的内侍扶住也站不稳,手指徒劳地在虚空一抓,接着跪倒在地。

    高景似有所感地走出门,雪势陡然变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视野都模糊了。他看见跪在檐下的人,似乎主心骨也被抽走了。

    高景嘴唇动了动,一句“王叔”还没出口,明堂内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老宦官的声音从明堂传出,递进紫微城的所有耳朵,又经由更多张嘴传到洛阳的大街巷,一直传遍大江南北。

    “陛下,薨了——”

    皇帝撒手人寰,所有的一切却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天亮后,太子高景即位,为先帝上谥号“孝武”,宣布正月改元天兴。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惟独没有按照往次宣各封地诸侯王进京朝见。

    正月初一大朝会结束后罢朝十五日,先帝停灵浮屠塔,自驾崩算起,须得高僧超度七七四十九天才迁往平城的皇陵。因为国丧,宴席没有往年奢华,连用度都统统减了三成,对比之下,新皇住处的寒酸也不算什么了。

    夜幕低垂,与明堂相去不远的蓬莱阁内隐约传来觥筹交错,新皇却早早地退了场。已做了太后的独孤氏孑然一身,望向最上首的空位,若有所思。

    明堂内点了冷冽的熏香,高景托着下巴,窝在偏厅发呆。

    通往庭院的门大开着,露出布置精致的假山假水,无论池塘泛起的涟漪还是花草在风中翕动的枝条,于高景眼内都没有区别,灰蒙蒙的一片影子。

    阿芒端着药膝行到他身边:“陛下,该用药了。”

    她改了称呼,高景一怔,过了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这些日子他总陷入恍惚中,父皇驾崩,王叔病重,还留下一堆事务要处理。

    高景有心无力,情绪全部都转移到对眼疾的愤恨上。

    他的夜盲并不因时间流逝而好转,相反日益严重,时候只是深夜里才出现,那场大病后成了一到黄昏就看不太清,夜里就算秉烛如昼他也不能自如地处理政务。现在没人管着他了,高景仍不敢让朝臣们知道这个秘密。

    他接过药碗,就着熏香的清苦味道一饮而尽,随手放到一边:“先去休息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阿芒欲言又止,最终道:“奴婢帮您把门掩上。”

    她做完这些事后悄声退出了偏厅,直起身穿上鞋,正要离开,刚背过去却被吓了一跳:“哎哟!”

    眼前站着个女童,颈间挂了一只沉甸甸、黄金造的长命锁,略显宽大的衣裙罩在她身上显得不太合适。她抬起头盯着阿芒,一双深色眼瞳比上等黑珍珠还要漂亮,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回廊朦胧的灯把她的皮肤映成一片雪色。

    阿芒抚着胸口,柔声道:“殿下,您这会儿不是该睡了吗,来明堂做什么?……照看公主的人去哪儿了?”

    阿芒高声喊了两句,不多时有个年纪大些的女官跑来,见了姑娘,忙不迭了自己两耳光:“奴婢认罪,奴婢没看好殿下。”

    阿芒皱眉道:“殿下不会话,你们本就更该多个心眼。”

    那女官连声认错,阿芒无可奈何,挥了挥手叫她把人带去休息。岂料女官刚牵住高思婵,女童便猛地甩开了她。

    “这……”女官为难地望向阿芒,“您也看见了……”

    紧闭的门忽然从内中推开,高景披了件外衫站在那儿:“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宫人跪下请罪,高思婵左顾右盼一阵,笨拙地跨过台阶抱住了高景的腿,扬起脸看他,也不吭声。高景想让她走开,她就执着地抱得更紧。

    “坏孩子。”高景一弹她的发髻,弓身把人抱了起来,对外间宫人道,“叫她在朕这儿住一宿吧,别担心。”

    听完这句话,一直没有表情的高思婵笑了,抱住高景的脖颈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高景抹了把脸,拍她:“别乱碰,不然把你扔进护城河。”

    高思婵一点也不怕他的威胁,扭着身子整个趴在高景的肩上。

    见状阿芒称是,便去安排了。

    明堂的寝殿重新点上灯,平时照顾公主的女官鱼贯而入忙进忙出,落寞许久的殿内终于有了人气。高景不喜欢这样的热闹,独自在一旁落座,不堪光亮扰般闭上眼。

    算算时辰蓬莱阁中也该偃旗息鼓了,他这么想着,立时有人通传:“陛下,四殿下求见。”

    登基才短短数天,没来得及封赏先帝其余的皇子们,故而仍按旧时的称呼。高景一听仿佛找到了救兵,直起身:“快让晟弟来。”

    脚步声伴随话声一同传入:“皇兄,你怎么点那么多灯——”

    高晟面上带着两三分酒意,刚走进来不等高景开口,看见旁边翘着腿坐在另一侧的女孩,蓦然笑了:“婵娘,快,让我抱一抱!”

    高思婵笑着朝他张开手。

    见他熟门熟路地哄着孩子,高景疲倦问:“众人都散了?”

    “哎?”高晟想了想,猝不及防被咬住了手指,他也不喊痛不抽出,答非所问道,“皇姐从平城回来,又过几天要走……皇兄,她又待得不高兴了。”

    “本也没想讨她欢心,随意吧。王叔呢?”

    高晟道:“王叔好似喝醉了,皇兄走后不多时便趴在桌案上不话,旁人也不好动他,阿丘姐姐就找人将王叔安顿在蓬莱阁边上……”

    “那我明早去看看他。”高景头疼地想,自从父皇离开后高潜成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本就身体不好,非要劝一劝了。他见高晟与思婵玩得开心,也不自禁露出笑容:“还是你有耐心,我见了她就烦得很。”

    “婵娘喜欢皇兄,为什么要烦?”高晟不解地问,也不用高景作答,自己的注意力先一步被引开了,“哎哎婵娘,口水都淌出来了!皇兄,她笑着的样子多可爱。可怜,想你母妃了吗?我忘了,你不出话,那你若想了就点点头,好么?”

    高思婵略一思索,摇着头,继续抱住高晟的手指啃。

    高晟笑了:“没良心的,我三日不见母后都想得很,你都好几年没见啦……”

    他者无心,高景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

    过去三年间他过得不可谓不艰难,而身边的人也接二连三出事。

    杨妃生下思婵后不久前往御花园散心,她本来抱着孩子,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所以当杨芙蕖让宫婢抱着思婵先一步前往揽秀轩乘凉时,谁都没把这句话挂在心上。宫婢走后,她在凤池边站了一会儿,投了湖。

    不久她被路过的守卫救了上来,可惜为时已晚,拖了一天一夜仍是去了。思婵年幼,高景监国事务繁杂,后事交由独孤皇后主持,又拖了许久才另行追封。

    杨芙蕖就如朝露般匆忙地在世间走了一遭,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绝望,是因为流言蜚语,还是因为心灰意冷?

    紫微城依然森严而端庄,从不为一个人的生死而改变。

    高景对此也没有太大的触动,听闻消息时,他只淡淡了一句:“安抚好家人,别让孤听见乱七八糟的话。”

    有人私下太子冷漠得太过分,但细细想来他与杨芙蕖,着实没什么感情。

    接着是思婵。

    高思婵半岁后的冬春之交大病一场,发烧伤了耳朵——她病得很重,到最后高景都不想再让人受罪——拖了快整年,等痊愈已经错过了学话的最佳时机。从此,思婵再没发出过半点声音,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哑巴。

    这些在高景看来都是自己的报应,他恪尽职守,浑浑噩噩,不关心不在意。独孤皇后再提纳妃,他同母后吵了一架,没踏入过北殿半步。

    直到登基,母子关系才有了一点缓和的契机。

    与之相反的是高晟,自从高昱死后他们兄弟二人就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后来贺兰明月也不在,高景对他更关心了。

    而高晟心思天真单纯,比常人更敏感,察觉到他的亲近开心极了,时常在东宫玩耍。而他不知为何对思婵也感兴趣,十七岁的少年成天带着个女孩跑来跑去的,偶尔的对话不像长辈与晚辈,反而如兄妹一般。

    只是……豫州心头大患,父皇临终前的话,高景不得不为他们多考虑。

    想到思婵,高景看向那边还在嬉闹的一大一,突然道:“晟弟,今天姐夫也到蓬莱阁了么?”高晟点点头,他就:“孤想把婵娘托付给他。”

    “啊?”高晟傻愣着,手里的杯子差点扣在了思婵的脑袋上。

    高景本也没征求他的意见,望了望深沉的天色,自言自语道:“若朝中还有谁能信,就只剩下他了……明天,明天我就叫姐夫过来。”

    高晟一下子开窍了:“大哥!你要让思婵离开这儿吗?”

    高景道:“不仅是她,我想你也走。”

    平城公主在两年前听了驸马的话回到封地,眼下皇陵所在,大宁旧都,借着先帝迁灵的由头把人送走……倘若洛阳生变,至少元瑛和高乐君能独善其身。

    高晟表情快哭了:“我不走!这是怎么了?”

    “玩游戏。”高景哄他道,“让姐夫陪着不用怕皇姐,你们去平城玩一段时间,等入秋了再回到洛阳,好不好?”

    高晟叫道:“不去,不去!皇姐一点也不喜欢我!”

    高景有些烦他了,冷道:“你不去,到时候婵娘在平城受了欺负你就不会心疼吗?她不会话,旁人真能照顾好她?”

    高晟听完这句半晌没开腔,身边坐着的女童没有人陪玩,索然无味,拿脚蹭着高晟的后背,紧闭着嘴。

    寝阁中一瞬寂静,高晟捏着衣角心问道:“只是玩游戏?”

    高景应了一声后站起来:“我去休息了,你要想多陪她一会儿就叫阿芒在偏殿收拾出来,晚上凑合睡,别着凉。”

    “嗯!”他握着思婵的手,激动道,“婵娘,今晚可以讲好久的故事了,你要不要听?”

    思婵歪过头,顺高晟的力度晃着手指,目光却始终黏在了高景的背影上。

    高景睡得不好,翌日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前往蓬莱阁。这里的暖阁是整个明堂唯一会烧地龙的宫殿,以前的冬日皇帝爱同高潜下棋,高潜寒症发作难耐,皇帝便专门在此处烧热地龙让他过得舒服些。

    刚进门,高景便被过分的闷热烘得有了汗意。他解下披风,叮嘱阿芒在外面守着,自己拐进内间,见高潜果然没睡,睁着眼躺在榻上。

    高景喊了声“王叔”,往榻边坐,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对方轻轻瞥他一眼,高景自顾自道:“我决定听您的,将思婵送去平城。等过完节元瑛动身时就把她带走,免得夜长梦多。”

    “是天子了,要有天子的规矩,在本王面前无所谓,出去外头别总是‘我’啊‘我’的。”高潜言罢剧烈地咳嗽,榻边的人将他扶起身,拿软垫给他靠着。

    手中还没碰的热茶递过去,高潜接了,啜饮一口:“虽你对她……好似没什么感情,但毕竟是那人的孩子,本王当你不会放她走。”

    高景摇摇头:“她长得越来越像……像明月了,留在宫内迟早会传出些不对劲的话,只要知道她活得好好的我就能放心。姐夫对我好,如今在平城也得上话了,他们夫妻没有子女,定会用心教思婵。”

    高潜勉强地笑了笑:“你倒是考虑周全,当年故意拉拢元瑛也有这个意思?”

    “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高景道,“元瑛为人谦和,事上忍让多了看着窝囊些,可大事一点就透从不含糊。”

    闻言高潜赞赏地看向他:“你识人从没出差错。”

    高景道:“也知道王叔不会害我。”

    “你算怎么处置豫王?”高潜将茶递给他,“我先听你的意思。”

    “收了他的豫州军兵符,再软禁封地。”

    “若只针对他,难免惹来朝臣不满。”高潜思索片刻后,道,“趁此机会,你叫宇文华也回到淄城去,不过需要随时联系。”

    高景知道他在隐晦提醒自己:“我明白。王叔,我其实……想让豫王出使柔然。”

    高潜眉梢一挑:“你保证郁久闾会困住他?”

    高景道:“有七八成的把握,阿洛已经当上可汗,豫王去了就该一辈子在塞外。父皇临终前要我提防他,现在杀不得,让他走远些。”

    两人相视良久后,高潜掩口轻咳几声:“那就这么做——为皇兄的遗愿本王自当尽心尽力,可本王毕竟只是个闲散王爷,这些事,全部仍都听你的。”

    高景颔首:“多谢王叔。”

    他们再寒暄几句,高景便告退了。走出暖阁,一股寒风扑面而来,高景眼角一跳,忽然心口像吊着什么东西急速下坠。

    阿芒手中端着两封密信迎上他:“陛下,您在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吧。”

    “当年撺掇陇西王谋反率先举兵围城的梅恭下落已经找到,林卫队长发信,他在豫州附近一个镇上。”阿芒奉上密信,“还有一事,您之前要盯住医馆的秦大夫,除夕时分他前往驿站取了从银州寄来的一箱年货。”

    高景拆密信的手一顿:“银州?”

    “是,那个叫谢碧的人现在应当在银州城。”

    他点了点头:“继续盯着。”

    殿前青草向高景行礼,道:“陛下,文德门外今日天不亮就有个老道士要见您,他自称司天监的前任司命,您看……?”

    许久之前皇帝和他起预言的神情还历历在目,高景略一踌躇:“他可有什么?”

    “是,要与您共赏建元年间那一卦。”

    高景将那密信往袖间一揣:“传他去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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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第三卷 了,顺祝各位看文的伙伴新年快乐万事胜意(??ω?`),新的一年请继续爱我呀。

    新年停更两天,初三晚上继续,时间线是接序章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