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竹声疑是故人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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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风雪后,漫漫黄沙都似被染白,天地间上下一色,萧条而落寞。

    商队行至北宁与碎叶国的交界处,贺兰明月一人一骑脱离商队,独自向西南方去了。他记得上次风暴中迷路的位置,是有一株白楹树。而白楹生长的地方必有水源,他笃信柳中城在那片绿洲附近。

    贺兰明月方向感不差,但久了也容易迷失。他从李辞渊处带走了飞霜,猎隼视力超群,从高空寻觅,一旦有了收获便即刻长啸。

    贺兰明月吹了声口哨:“去,找白楹树!”

    飞霜立即应声而出。

    往西南走了半日,看似往回走的路线实则偏离银州城方向,贺兰明月视野中始终是一片白茫茫。他正想着是否放弃,忽然飞霜振翅高鸣三声,紧接着往右前方扑去。

    贺兰明月精神一振,连忙调整马头,随飞霜的位置前行。

    他刚出发时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对高景的事这样上心,想要追查父仇的真相这种理由最多骗过李辞渊,骗不过他的心。这些辞确实是他的心病可也并不让他辗转难眠,能知道是最好,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也无所谓。

    只是高景难道真就为了那句懵懂的承诺,似是而非的一声“喜欢”去做这些事吗?失落的星盘成了心照不宣的证据,上元节夜晚的文德门外,高景让他等,不是假的。

    但贺兰明月,你为什么还在意他?

    被他的眼泪骗了吗,还是奴性作祟,见不得他难过?

    此前你发自内心对他好,结果发生何事就忘了吗?

    贺兰明月想,那年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原来凝练,这世间情感到了最后真是既爱又恨,难以解脱的。他挣扎过,痛苦过,最后想通了仍逃不过那人一个温柔眼神。

    他想,这次回去后或许愿意给高景唯一的机会,待到回去洛阳,不再需要欺骗他利用他的时候,向高景要一个答案。

    至少那时不理论结果如何,他能心安理得同高景分道扬镳,从此你坐皇城,我往塞北,两不相欠了。

    飞霜鸣叫唤回贺兰明月抽离的思绪,他往远处看,风雪暂歇后天光乍破,远处地平线上显露出一座城池——城门突兀,高大,像凭空出现,可又无比安心。

    马蹄踏过的地方印着车辙与兽类脚印,贺兰明月专程观察过那痕迹,被雪覆盖后下面却是新的,好似不久前才有人驾车从这里经过。方向朝外,恐怕是出城的驼队,他略一思忖,翻身上马加快了速度。

    城池近在咫尺,贺兰明月正欲上前,忽然飞霜猛扇双翅一声长啸,做出攻击姿态,贺兰明月浑身瞬间警惕了,握住剑的手指一动,白刃出鞘!

    银色光点在视野中一晃而过,贺兰明月猛地勒马,接着本能侧身避开。

    一支黑羽箭直直没入黄沙!

    惊险过后,还未待松口气,第二箭又至!

    攻势凌厉得贺兰明月躲闪不及,往后一翻松开马缰,整个人腾空跃下,那支箭从骏马头顶擦过,只见雪光一闪,飞霜往东北方疾驰过去。贺兰心怦怦跳,若方才不下马,必定会被一箭当胸穿破。

    眼见飞霜已经认出箭手方向,贺兰明月心一横,复又上马驰骋而去。他手持燕山雪,几乎舞出了残影,数箭齐发,辗转腾挪间羽箭坠地,而他身上竟只有一点擦伤。

    这几步奔走靠近了城门,黄土夯筑为基,经历风霜剥离显出沧桑痕迹,但不见守卫,城门紧闭着,上嵌的城名也看不真切了。

    贺兰明月眉心微蹙,正欲喊话时,飞霜扑向城楼一个角落,他阻止不及,下一刻黑羽箭便从那处发出。飞霜躲过后,贺兰明月已到城下,它见主人安全才往高处一直飞出了弓箭射程,而城楼处一个气急败坏的黑影显出真容。

    “若无这只臭鸟捣乱,你今日早死在我箭下!”

    是个清脆的女声,贺兰明月一愣,难以置信方才数箭齐发的劲道出自女子之手,但也不敢觑,仰头对上那城楼上的人,喊道:“孤身一人,姑娘不必如此严阵以待!”

    那女子被他喊得越发恼怒,反手抽出一支羽箭架上弓弦,箭头直指贺兰明月,愤道:“谁给你的胆子在白城放肆!”

    贺兰明月不知自己哪个字触了她的眉头,硬着头皮继续道:“姑娘,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偶然来此想入城讨口水喝。”

    女子指尖绷紧,箭在弦上,却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臂。

    她扭过头见来人大骇,慌忙收起弓箭,把贺兰明月与来者听,只是她声音清脆,又兼有习武之人绵长内劲,贺兰明月也听得清清楚楚:“郎君,这贼人好大的胆子,属下一箭而出居然还不知收敛,眼下还想入城,真是没个天高地厚!”

    来者道:“放他入城。”

    女子急急道:“可……可他是个男人啊!”

    贺兰明月顿时疑窦丛生:被你唤“郎君”那人也是男子,为何对我便云泥之别?他没敢出口,但见不久后城门果然应声而开。

    那周北海得不差,此处与银州类似都是范围的武装来保一方平安,守城民兵的装备精良比起北宁官兵更加偏向柔然、碎叶的风格,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为抵御风雪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就是这眼睛让贺兰明月看出端倪。

    民兵身材与寻常男子差不多高,但重重衣物下的骨架纤细,眼睫细长,流转间竟有柔波,不似男儿刚毅,自成一股飒爽的杀意。

    难道她们都是女子吗?

    这柳中城当真从外到内都充满了神秘,贺兰明月暗自腹诽着,站在城门下,迎面而来的是个黑色劲装的女子。

    个头很高,比起民兵装束显得单薄一些,也没有戴面罩,清丽五官展露无疑:柳叶眉,樱桃口,肤白如雪。女子面无表情,眼神冷若冰霜,仿佛整个人都依托冰雪而生,单手提一把青龙刀,不怒自威。

    贺兰明月几乎惊了,女子习武一般会选轻盈巧的兵刃,她不仅以长刀作伴,还举重若轻?那长刀质地观之不凡,需要何等臂力才可挥洒自若?

    心中有了判断,贺兰看向她的目光便崇敬起来。

    城楼向内一侧低矮,顺台阶下来的正是朝他射箭的女子与被叫做“郎君”的男人。

    那女子身材瘦,背后一把沉甸甸的铁弓看着快与她一样高了,还配有箭囊,却并未压垮她的腰背,一双眼略带仇恨地望向贺兰;而男子身着中原常见圆领袍,外披皮毛大氅,腰间饰有玉佩,双手拢在大氅下,观之肩宽腰窄也是习武之人,可与两名女子一比居然略显柔弱。

    贺兰明月四处环顾一周,再次肯定:城门一片只有眼前的公子是个男人。

    他尚未琢磨清楚一切,那公子朝他抱了抱拳,斯斯文文道:“客人好功夫,竟能躲过时晴的箭。不知冒昧前来所为何事,怎么称呼?”

    “在下贺归迟。”贺兰明月道,将燕山雪往后掩盖住,“路过贵宝地,想来……看看。”

    男子笑了,往后退了一步,那持弓箭的女子时晴长弓一横挡在他和贺兰明月中间,警惕道:“此地可不太好路过,我劝阁下最好实话!”

    贺兰明月道:“据闻沙漠中有绿洲,绿洲中有白城,故而前来。”

    时晴怒道:“一派胡言!郎君,赶紧把这无耻之徒赶出去——”

    “且慢。”男子挑起面前铁弓朝贺兰明月走了两步,量他周身后道,“你方才了名字,莫非是银州那个护卫商队的贺归迟?”

    “阁下谬赞。”

    男子不知想了什么,目光一沉,却不是在对他话:“个中消息我稍后向城主明,在那之前不要让他离开。”

    面冷的女子听闻,略微颔首表示明白,收刀朝贺兰明月道:“你跟我走。”

    男子与时晴一前一后地离开,那女子临走时还瞪了贺兰明月一眼。他莫名其妙,不知什么缘由惹到了时晴,收回目光跟在冷面女子身后。

    贺兰明月只道那女子看着也不像会与他交谈的模样,开始量四周街巷。白城名不虚传,建筑除外间的城墙与城楼为一片土黄外都是白色,似乎以特殊材质粉刷。紧挨绿洲,依水而成,城中处处透着恬静安稳,更像世外桃源。

    “此处距离陇城不远,黑水改道,这片绿洲竟不曾受到影响吗?”贺兰明月暗自道,愈发对这座城好奇极了。

    前方女子便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开口:“你的骑术很好。”

    贺兰明月片刻才反应过来在与他话,随口道:“剑术更好。”

    那女子一点头,脚步却突然停了,下个瞬间青龙刀横在贺兰明月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她一回首,嘴角隐约上扬了点:“比比看?”

    贺兰明月看见她眼中的好胜欲,他身在别人地盘,处处受制不如先发制人为上,思及此,握紧了燕山雪:“请。”

    巷道之中,短刃对长兵。

    燕山雪刺、挑、截、扫,轻灵无双,锐利无匹;青龙刀砍、劈、斩、削,大开大合,山崩地裂。尘埃飞扬间,金属相碰与风声共鸣,间或飞霜长啸,武者轻吒,混在一处后更是浑然忘我之境。

    这一段极短极长,贺兰明月横剑挡过气势汹汹的刀刃,虎口都被震麻了。而他不敢怠慢,提气轻身旋出,回身时脚踩住刀柄接力跃起一撩——

    “叮——”

    刀背藏住剑锋,而另一侧,袖间箭直指要害。

    “胜负已分!”贺兰明月道,径直收了剑。

    那女子输了比试却不恼:“你的剑术也很好。”肯定完后,她想了想,补充道:“方才听你与郎君话,你叫贺归迟?我名字叫做唐非衣。”

    贺兰明月道:“唐姑娘的功夫也很好,若非我最后使诈当是没法正面交锋的。”

    唐非衣笑了笑,但更多只像是客套,不如话语真诚:“战场之上兵不厌诈,贺公子身法诡异,出手狠辣全是杀招,对我已是收了力气了,否则第五十二招时我已然会伤了左臂——贺公子的剑很快,是名剑吗?”

    蓦然被问到,贺兰明月低头看一眼手中燕山雪,剑柄的明珠无声与他凝望。心里忽然有些软了,他道:“旁人相赠,却也材质特别,叫做燕山雪。”

    “剑光如白雪,好贴切的名字。”唐非衣赞叹一声,将手中长刀给他看,“我这把刀也是同样,师父送的,据北漠剑庐所造。”

    一来二去,贺兰明月看出来了,唐非衣外表冷清实则坦荡,交流起来十分省事。他便不再客套:“既是师长相赠,这把刀应当有名字吧?”

    唐非衣点头:“师父,它叫斩相思。”

    定七情,斩相思。

    贺兰明月胸口狠狠一疼,他皱起眉,唐非衣道:“贺公子不舒服?莫非方才一场,是我不心还是伤了你?”

    有些傲气的话被唐非衣出来便平淡得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贺兰明坦然道:“经年旧伤,与姑娘无关,我自己不知轻重。来,武者相交都靠拳脚,我与姑娘一场比试后姑且还算半个朋友?”

    唐非衣道:“你非歹人,便能做朋友。”

    他想了想来此意图,竟不知自己是不是算起了歹念,苦笑片刻道:“容后再,只是可否能问几个问题?”

    唐非衣道:“到底几个?”

    贺兰明月思忖后:“三个。”见她答应,便继续道:“第一,白城坐落八十里绿洲析支之地,前朝所设柳中城是否也是此处?”

    唐非衣道:“白城就是白城。”

    贺兰明月心下了然:“第二,我见城中少有男子,这是何故?”

    “男子大都在家做些农活,偶尔去到绿洲中放牧。”唐非衣一板一眼答道,“此城当中,女子司守备,主外,男子司农事,主内,这是前几代城主定下的规矩。”

    贺兰明月觉得这简直荒谬,偏生面前女子答得理所应当,好似她们生来便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祖祖辈辈皆为如此。

    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为何?”

    唐非衣却道:“这也是你那三个问题之一吗?”

    脑中有根弦绷紧了,贺兰明月否认,唐非衣道:“好的三个问题,这不在其中,我不答。你若有本事,日后自能前去询问城主。”

    “好。”贺兰明月答应了,继续问,“第三个问题,若按你所男子不得进入守备,那方才城楼上的那个男子,你与另一位姑娘都对他礼遇有加,他是什么身份?”

    唐非衣顿了顿,认真答道:“他叫贺兰竹君,是城主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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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用:好风碎竹声如雪/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