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竹声疑是故人来(三)
听到要紧处,贺兰明月却不往下了,谢碧情不自禁地推他一把,急迫道:“然后呢?你就这么走了,回来了?”
他点头:“那人若有意会来找我,死皮赖脸待下去不是我的作风。”
“我看你是太过自信,而且他知道你用心不纯。”谢碧慨叹道,“若他来了,我可得劝他一句别信这些鬼话连篇!”
贺兰明月笑了笑:“为何?”
谢碧道:“你你有西军虎符,但西军不在了,有虎符又有何用?而且白城的那座藏书阁,他在那儿的时间这么长,有什么来龙去脉也比你清楚,怎有可能相信你一个外人?”
贺兰明月点头:“你得都对,那便赌一赌。”
“不赌。”谢碧摇头,把随身带来的酒往桌上一放,“我不扰你了,早点歇息,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你也不嫌累。”
隔着封泥嗅了嗅果然是好酒,贺兰明月送他去了院外,这才折返。
他当天自白城离开,先到碎叶边境和商队会合方才启程回到银州。贺兰明月比其他镖师走得快一些,良驹宝剑,疾驰百里也未有人阻拦,待到归来时正是夜幕低垂,一场雪蓄势待发。
谢碧要听去白城的奇闻轶事,提着酒就来了。结果贺兰明月才到竹君和那座藏书阁,谢碧便要走,此刻他看向那一坛酒,后知后觉有点脸红。
谢碧恐怕不是真的乏,而是碍着旁边憩的人不想多待。
床榻边,高景窝在那把四轮车中,膝上盖了张厚厚的毛毯,撑着扶手微闭双眼。他眼中有摇曳烛火,见高景的模样后将油灯往阴影处放,光线也随之昏暗一些,贺兰明月走过去,把酒坛放到桌下。
“刚才你也在听。”贺兰明月突兀开口,冷冷的语气。
高景闭着眼“嗯”了声,因为困倦话的字都黏在一起:“我很好奇他究竟是谁,莫非令尊背着你还有别的血脉?”
“年龄对不上。”贺兰明月道,“我问过四叔父亲是否有兄弟姊妹,他是有个哥哥,但那人确实当年诛三族时便不在,家中十几口人也随之去了。这人若姓贺兰,又如此在意父仇,可能是远房的吧。”
高景没对此发表意见,道:“多谢。”
这句话来得没有任何预兆,贺兰明月没想过会得他这句话,当即自嘲地想:我从前为他做事成习惯,不想现在还能听到一句感激之语。
他转而道:“入夜已深,还不回去休息吗?”
高景道:“白天睡得多,现在还感觉不到困,你若累了便歇息,我就在此……也不会做什么的。你在怕?”
贺兰明月不担心高景对自己下手:“你还有求于我,不是吗?”
闻言,那人抬眼一扫,灯火昏暗中映得他眼角红痣极亮,宛如点缀出了一滴凝固的光般衬得那眼神极为深情,可高景却只道:“对,我有求于你。”
贺兰明月从外间端了盆清水回来立在屋中,开始脱上衣。
先是长袄,接着窄袖外衫,腰间缀满杂物的蹀带拆下来时叮当作响地放在一旁,贺兰明月的手按在贴身短衣的衣襟处顿了顿,皱眉暗想“我怕他看什么”,径直保持背对高景的姿势整个除下了短衣。
早不同于年少时虽然有肌肉轮廓但却略显瘦弱的身材,三年塞外生活,多练骑射,贺兰明月的肩背轮廓怎么看都已是个成熟男人。
肩膀宽阔平直,背肌形状优美却不夸张,身上要白一些,但手臂、脖颈处都有分明的晒痕。大大的伤或新或旧,那两道骇人的奴印还留着深刻痕迹,他脊背挺拔却并不觉得有耻辱感,而最令人心惊的疤成了另一道——
蝴蝶骨下靠近心肺的位置留有刀伤,寸余长的红痕处新长出了皮肉,结痂脱落后留下丑陋瘢痕,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消失。
没人比高景更清楚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贺兰明月拿帕子就冷水把身上擦了遍又赤裸上身去倒掉。他回来时脚也光着,一双靴子放在门口,顺手关了窗,肩膀犹自带雪,接着就要睡觉。
坐在榻边,听高景忽然道:“你不冷吗?”
“习惯了就好。”贺兰明月着,再看一眼高景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束,目光落在烛火上,“要留一盏灯?”
高景苦笑道:“你明知用处不大。”
他沉默了,片刻后披上短衣站起身朝高景走去。一人光脚敞开衣襟,一人却生怕漏风,对比之下分外奇特,贺兰明月没要穿衣服的意思,就着榻边的脚凳在高景面前坐下来,一声不吭地去握住他的脚。
明明该没有感觉的,高景的心却非常用力地跳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要往回收,但无能为力地见贺兰明月掀开衣裳下摆将那条残了的腿放在了膝盖上。
高景整张脸羞得通红:“你这是……做、做什么?”
“我看看。”贺兰明月,大抵黑暗能让他藏起白天时的冷漠,“经脉尽废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先例,你骨头长好了么?”
高景摇头:“不知道,那日高泓喊人先折了我的腿,后来我不出平城兵符所在他又不解气,上了大刑……你还记得帮我看眼睛的大夫吗?他替我敷药,本要留我们多在城郊住些日子,但高泓的影卫不多时就寻了过来,大夫叫我快走,自己一家五口被那群人杀干净了,曝尸荒野。”
头皮一紧,贺兰明月不知如何应答,愣愣地“嗯”了声。从初春到入冬,高景已经不再戴夹板,他拆开上头的绷带,黑暗中看见密密麻麻的伤。
贺兰明月记得他的腿很好看的,他们温存时自己抚摸过无数次,眼下皮肉尚未长好,但也并不觉得恶心。他指尖在膝盖处一点,声音又轻了许多:“好像是全断了,我不通医术,林商怎么?”
“一路逃亡的条件都太简陋,若在皇城中御医或许还有法子早日接骨续脉,现在拖得久了……”高景叹息道,“就这样吧。”
提及沦陷的紫微城、篡位的伯父,高景好似都不甚在意,还能冷静谋划拉拢人心,全然没有任何不坚定。可一旦念及这双伤腿,那股听天由命的绝望又出现了。
被折断的时候痛吗?钉子嵌进去,又是什么感觉?
许多话都过了,为什么还咬着牙不肯松口?
贺兰明月皱着眉放开他:“一直捂着不是办法,银州也只有些治跌损伤的药,你……且再等些日子吧。”
“明月哥哥要帮我治好吗?”高景声音带笑,推着那把车朝贺兰明月靠近些,身上经久不去的药香随即扑面,“其实不必太过忧心,这么些日子都过来了。你但凡对我有点好脸色,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又在油嘴滑舌,那人面容近在咫尺,分明有些变化的气质又回到当初摇光阁中一般,贺兰明月压下心中悸动:“在这儿坐一夜不好,我送你去休息。”
高景却道:“你先把衣裳穿了。”
贺兰明月似是而非地笑了下,伸手去了外袍披着后取了袄子给高景盖在肩头,这才推着人缓缓走出东院。
外间风雪竟没了先前汹涌,多出两三分温柔,翩翩而下。高景伸手握了一把,指节被冻得泛红,他表情却惊喜:“穿庭作飞花……真的很美。”
“你没赶上白楹开花,那更漂亮。”贺兰明月道,“阳光好,花瓣都像透明的。”
高景扭头看他:“我听谢碧和四叔过那是塞北的有灵之树,开花不易,还寓意故人归乡,怎么到你嘴里就好像很容易见到一般?”
贺兰明月:“我回银州那年院里白楹开花,一开始也觉得也许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但后来想得多了就明白,那一年春天久冻多雨,夏日过早地开始炎热,故而白楹开花或许与此间气候有关。”
高景不再话,思考着他的用意,或许是想没那么多巧合吗?
果然下一刻,贺兰明月道:“从那以后,我就不再信命中注定。可能司天监的星盘与预言真有可信之处吧,但与我而言,这名字从来不代表什么。”
高景试探道:“明月……”
“这是父亲给我起的。”贺兰明月垂眸,声音渐低,“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出生那天,只是月色美而已。”
高景恍然大悟,也笑了笑:“定是如此。”
回到高景住处时阿芒已经歇下了,林商另在一个房间不与他们同住,闻声出来看了眼,见没有异常后也重新掩上门。
屋内火盆中的炭熄了,窗开着一条缝,贺兰明月替高景把它关好。他托着高景后腰将人放在铺好的榻上,弓腰时重心不稳,那人突然拉住贺兰明月前襟时他措手不及,整个就要倒去压住高景。
情急之下贺兰明月手腕撑住床沿,却因角度不对扭伤,他吃痛,低喊还未出口,高景不知哪来的力气勾过他欺过来,唇压住他的。
他被高景不由分吻住了。
起先全身都是一僵,手腕酸痛还在,贺兰明月条件反射想躲,但比这更快的是本能被唤醒。眼睫微动,他感觉对方并无要放开的意思,闭了眼,任由高景动作。
唇舌交缠,他听见对方呼吸急促起来,伸手搂着高景的腰。
回应让高景明显更激动,喉间一声重重喘息,似乎想抬腰和他靠得更近。贺兰明月没动,他所有的动作都成了徒劳,吻一会儿后高景泄气般放开。
“做什么?”贺兰明月呼吸居然还很平稳。
“我就想再……同你亲近一次。”他,听见贺兰明月“嗯”了声,一颗心沉甸甸地坠落,仿佛一直沉向万丈深渊。
他没有任何触动吗,高景想,可被拥抱的温度还在。
躲在被子里,他竭力想翻身避开贺兰明月。床榻间衣料摩擦动静听上去暧昧极了,高景心头却止不住的酸楚,他咬紧下唇,眼泪又不受控地涌出来。
片刻,贺兰明月叹了一声,高景以为他就要走了,但厚厚的棉被一掀开,他侧躺在自己背后。手臂横在腰间重重揉了一下,为这久违的触碰高景几乎压抑不住呻.吟,他要偏去看一看,贺兰明月一把抱住了他。
“别回头。”他,嘴唇含住了后颈最上那一截脊骨。
(……)
暗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哭,直起身把高景的五指都困在掌心。他叹了口气,携起高景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口,高景忽然便停住抽泣。
“你……”他艰难地要看清贺兰明月的神情,想知道对方是不是依然满脸漠然,“你能不能当做之前——”
贺兰明月断然道:“不能,你父欠我的没法还。”
高景偏过头,贺兰明月又缓缓道:“也不用你来还,你只需想明白到底能给我什么。高景,我是不爱记仇……这不代表有点甜头就能忘掉以前的耻辱,我会永远记得它们,永远提醒自己你到底是什么人。”
“……”
“你也别想忘了。”
“……”
“否则我会让你想起来,就像我当初生不如死。”
一字一顿,手指抚慰他的动作未停,贺兰明月知道怎么拿捏对方,得越无情时对他却越温柔,两边如冰如火,让他随时都保持清醒,不在欲望中沉湎。
言语的锋利与情.热的快感交织着快把高景逼疯了,最终释放时,高景下唇被咬出了血,贺兰明月抬眸看了眼,就着余韵倾身而上把他困在双臂间,细碎吻了几次高景喉结,像一匹狼衔住猎物的要害。
结束后,高景仍被他压住,毫无预兆地摸了摸贺兰明月的头发:“我……都知道。”不想在回应他哪一句话,“亏欠太多,你要如何补偿都行……但无论有多恨我和高家,你总得给我机会。”
贺兰明月鼻腔里轻轻地“嗯”,尾音上扬,不知答应了还是在轻蔑他,高景听得后颈脊骨又窜过一阵酥麻。
两人安静抱在一起。
“好挤……”高景喃喃地出口又觉得扫兴,但脑子里跟团浆糊似的。
贺兰明月道:“阿芒在隔壁,我若现在走了,她明日起来一看不定会如何指责。但你要执意如此——”
高景从他依然平淡的口吻中明白了什么,立刻抓住他的手:“别走,明月哥哥,我一个人睡总是冷得不行!”
于是贺兰明月“恭敬不如从命”地留下了。
肌肤之亲最是惑人,经此一夜某种情愫似乎悄然发酵。贺兰明月翌日再起,见怀里那人保持着前夜的姿势还在睡,梦中不知正遇见何事,眉间紧皱,但那总是冰凉的一双手把自己握得很紧,已很温暖了。
换做以前绝不会这样做,贺兰明月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后捏住了鼻子,直到高景憋不住气张开嘴呼吸后又俯下.身吻了他一下。
高景半梦半醒,迷糊间睁开眼后还没开口,先朝他笑了笑。
犹如春雪化冻白梅初开,贺兰明月额头抵着高景侧脸,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重蹈覆辙,到底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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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3有2k字,搜标题“怀归”或者见wb发的链接。图片我试过好几次倒转过后还是老挂……没辙了555
因为这篇是主攻视角,写他内心活动不可避免,建议结合他外在表现之后再他有没有原谅或者有没有倒贴哈,如果真原谅了高景也不会患得患失。大家上帝视角看得比较清晰些,对局中人稍微宽容吧,啾咪。有些下一章的雷点或者剧情我会提前在作话明,建议不要批量or自动订阅,不然万一雷到谁了,作者玻璃心经不起骂>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