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辞迢递过关山(三)
先遣人追杀,再亲自护送?
要高景入城难不成也是请君入瓮么?
贺兰明月不太想得通,又觉得此情此景太过可笑:花穆此前一直与高景有书信往来,若全是演的忠心耿耿,差人送军印未免也有些情真意切过了头。既然存了杀人的念头,为何不一开始把人骗进城再杀呢?
他还没想通,那边高景已经全然阴沉了。
“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高景握紧腰牌冷哼一声,眼眸流转望见贺兰明月揶揄神色,“你觉得应当如何?”
贺兰明月皮笑肉不笑地一挑唇角,早已想过这结果:“我问过你许多次,若花穆不诚心你会怎么办。现在要去杀他一家?”
高景不理会他的挑衅:“左右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少点儿风凉话吧。”
“这哪儿一样?”贺兰明月莫名一阵欢愉,“我可以当即把你卖了,领着人回去银州布下防卫,再不济退往边境。我们渡河时尚在冰封期,这几天东风渐暖,河水化冻,肃州要追过来就难了。我和你,没在一条绳上。”
高景冷着脸没接话,掌心腰牌硌得他心也凉了半截:“你真做得出?”
“方才不是劝我别那么心软么,不如你试试。”
高景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好似真的怕了,但也没松口:“……是么。”
“你要求我呢……我就留下来帮你。”贺兰明月道,见他表情有一刻扭曲,眼角弯了弯,“不是能屈能伸么?得轻巧罢了。”
进退维谷不过如此,他要赌自己的心,贺兰明月偏不给他机会。他对高景所言“抛弃自尊”将信将疑,一直想找什么机会验证,或是折辱他。但凡高景了这个求字,在他面前好长一段时间兴许都抬不起头。
高景当惯了主子,寄人篱下时都带着独一份的倨傲,他最了解不过了。
他什么时候真正开口求过人呢?
贺兰明月想:你到底能为那个位置做到什么程度,为我做到什么程度,不给我看一看诚心,我怎么服自己不是你的又一个棋子?
等了半晌,贺兰明月觉得他大约不肯,本也没想过高景会这么快就屈服,便:“得了,你要不肯也罢——”
“求你。”
高景眼角发红,腮边**片刻,第一声还很微弱,后头便让贺兰听清楚了:“明月,求你别把我交出去,求你帮我……求你。”
他能出这两个字已不容易,贺兰明月拿马鞭一抬高景下巴,见他满眼血丝心下却并无报复成功的快感:“知道了。”
“……你满意了?”高景声音有点颤抖。
贺兰明月欲言又止,最终道:“昔年那些傲气,收着吧。”
“明月!——”
“全军原地待命不得入城!”贺兰明月不理他径直翻身上马,和唐非衣并肩而去,“唐姑娘,我去与四叔商量应对陇右军方法。林商另有要事在身,他不在的时候劳烦你护着高景,免得他遭遇什么不测。”
唐非衣一颔首:“放心。”
贺兰明月又看一眼高景,他坐在车内没动,从窗露出半边漠然的侧脸。心口仿佛突然凹陷一块,但贺兰明月没在意,挥鞭而去了。
临近黄昏,全军扎营升起篝火,林商方才回来。
最中心的位置高景没下车,坐在旁边伸着两条腿透气,帘子全都掀上去。唐非衣与贺兰明月分别守在一旁,女子手头的树枝尖戳着一块生肉正架于火上烤,李辞渊坐去了更远些的地方,气氛宁谧却充满紧张。
林商匆忙行至高景身侧:“陛下,周北海离开了肃州。”
高景本是闭着眼睛养神的,闻言微微坐直,贺兰明月也看了过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见林商对贺兰有所顾虑,高景道:“没关系,在明月面前你知无不言便是。”
林商应了声,道:“属下跟随周北海偷偷进了肃州城,他们先去都督府衙议事,言语间提及陇右军下属几个营还不知花穆心意有变,担心那些人要勤王不肯听令,花穆便先算将您和贺兰稳在此地。此前陆怡的人进过城,属下猜测花穆收到了紫微城那位的消息,两边都不想得罪……”
“是么?”贺兰明月嘲讽道,“看来白天那件‘大礼’情有可原,未免被下属逼迫勤王,想先下手为强了。”
“竟是如此?!”林商诧异,听高景解释完那队人身上发现的腰牌后挠了挠头,“万一有人故意嫁祸呢?可为何他们会在身上带辨识物?”
唐非衣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但下午李将军与霜儿带十余人返还后搜过尸体,确实只有少量的携带有腰牌——也就是被我们发现身份终归是概率极低的事件,此中缘由,林商,你有想法么?”
她极少这么多话,闻言林商思索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就得通了!”
贺兰明月问:“如何?”
“属下今日一路跟随周北海,他从府衙回自己家中后叮嘱妻收拾随身细软,接着借口他们要回西京娘家将人送上马车提前离去。晚些时候他也出城朝东边了,属下怕他有鬼,追上去,他认出属下,怕属下对他动手连忙求饶,用一个消息换属下放他活路。”
“什么?”
“周北海,‘回禀陛下,今夜之后快走,否则肃州即将内乱’。”
高景嗤笑:“这周北海挺奇怪的。”
林商道:“是啊,可方才唐姑娘的话与腰牌结合在一起,属下有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腰牌是知情人专门放的,旨在提醒我们?”
“不排除这种可能。”贺兰明月眼瞳中映出跳动火焰,“这周北海今日的话也意味深长,好像是替花穆话,但言语间却有提醒你的意思,高景。若他胆,知道些内情,又不敢直接与你谈……”
高景接口道:“肃州分两派,勤王党与现在的皇党,花穆想拿我的人头去建功立业。而我一死,这些勤王党也会立刻被他铲除——一石二鸟。”
贺兰明月直起身来:“走还是不走,端看你一句话。”
高景诧异地望向他问:“你又突然这么好商量了?”
“得陛下一句‘求你’,岂能不从。”贺兰明月笑了笑,向李辞渊去,留后面几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们哑谜似的了些什么。
李辞渊听完林商传回来的讯息竟然没有暴怒,也并未显示出压抑自己的情绪,平静道:“虎落平阳可见人心冷暖,你觉得该如何?”
贺兰明月伸手汲取篝火温度:“周北海传讯要我们走,会不会又是阴谋?”
“他此前来银州时表现出的是花穆的诚意,若他本人没有任何搭救皇帝的念头,当时不会提醒你析支之地。”李辞渊冷静分析道,“这人可能有什么变化……也可能是花穆变了,他却没变。”
“四叔想花穆最终仍选择了高泓。”
“不错,周北海现在告诉林商的话,宁可信其有。”李辞渊道,摸了把长枪,“你考虑好了下一站去哪里直接拔营。”
贺兰明月问:“此前和四叔商量是往北走。”
李辞渊道:“陇右军万一追出来,我们需要在短距离内找到援兵,离肃州最近的是豫州,这时万万去不得。并州太远,你没有援兵很难支撑到那处。”
贺兰明月愣了,他没想到还能陷入这般境地。
李辞渊见他毫无经验不好责骂,道:“北庭离此地最近的是沧州雪关,瞒着花穆现在就走,趁夜色跑远一些。”
他言罢就要去后方勘察,李辞渊时常亲力亲为贺兰明月也习惯了。但此时贺兰见李辞渊背影有些趔趄,眉头一皱追上去:“四叔,你受伤了!”
“声点儿!”李辞渊呵斥他,抵不过他目光恳切承认道,“左腿一点皮肉伤不足为患,仍是你们在前。”
贺兰明月强硬道:“不成,我和你换,你在前头我去断后!”
李辞渊笑道:“我领西军旧部,都是已经并肩作战多年的老兵了,你与他们配合并不默契,白城到底不是自己人,且为女子,叫她们冒险不妥当。明月,听我的,仍是我殿后,你去保护那皇帝,在前方开路。”
“可……”
“比它更重的伤我都受过,到了战场算不得什么,你放心罢!”
他执意如此,贺兰明月晓得李辞渊固执,认准了的事就劝不动,只得叹息一声劝他:“四叔,你莫要逞强了,若真不行就喊我过去。”
言罢被李辞渊抽了一鞭子,轻轻巧巧地落在脊背,他催促明月道:“滚吧!”
李辞渊的话听上去没有大碍,可贺兰明月总觉得心绪不宁,回到高景车边叫他启程时连声音都失去了往日平稳。
高景入夜不能视物,从寥寥几句对话中听出不对。贺兰明月并不算提那些言语,可被高景抢先问道:“明月哥哥,你方才与李将军了什么?”
“一些闲话,关于周北海,四叔以为他是可信之人。”贺兰明月完,眼见阿芒收拾着高景随行物件,再看那辆车便有些心闷,暗道若追兵赶来马车行进不仅颠簸更甚骑马,而且跑不快,容易被追上。
贺兰明月问:“阿芒姐姐能骑马么?”
阿芒点头:“这……以前倒也骑过,怎么了?”
贺兰明月道:“请姐姐骑马,林商带高景共乘,这辆车便留在此地。”
安排出来后高景诧异地看向他,似乎很不能理解,但贺兰明月没有多解释。
他自己是要冲锋陷阵的,和高景一起遇险时很难保护对方。林商毕竟护卫他好几年了,又是大内出身的高手,武艺高强,此时由他保护高景更为妥当。这些考量不必多,林商已经懂了意思,与阿芒解释一番后两人合力将高景扶到林商马上。
眼见贺兰明月纵马奔向后方,高景拉住缰绳,他双腿钝感更甚了,不出的难受,正要出发,他示意林商停下,转头喊道:“贺兰!”
骏马一声嘶鸣,贺兰明月应声回头。
高景道:“千万心。”
呼吸忽然放缓了,贺兰明月不管他是否能看见,依言颔首,仍是马鞭挑他下巴时的那句话,腔调却变柔和不少:“知道了。”
唿哨过后,飞霜朝后方的李辞渊掠去。
肃州城内过三更,早已一片黑暗的都督府会客厅却突然亮起了灯火。
探查兵半跪在地:“报将军,要我们监视的城外那些人一刻钟前有动静,现下已经朝东北边走了。属下们例行询问,领头人道‘花将军诸事繁忙,我们主子不给他添麻烦,这半日承蒙照顾,免送了’。将军,您看着……?”
花穆面上没了白天的谄媚笑容:“周北海去哪儿了?”
另一探子道:“周大人午后要同夫人回西京娘家一趟,眼下……恐怕不在城中。周大人请示过将军了,属下们便放行。”
“这个胆的蠢货!”花穆差点捏碎一只酒杯,“陛下是怎么同他许诺的,他家人不在那群影卫手里,本将都不曾害怕,他却敢先跑?!”
“将军,要不要遣人去……”探子手掌在脖颈处横拉。
花穆垂下眼量厅内正中的沙盘:“现在人都走了,不必做这些亡羊补牢的事。但本将倒是好奇为何废帝会突然一声不吭就开拔——”
话音未落,门外有快马疾驰停下了,不一会儿便跑入个城门守将来,他面色煞白,仿佛被吓得不轻,一见花穆顿时腿软径直栽倒在地:“将军、将军……方才有个女子登上城楼,然后将一个物件抛下,旋即离开——”
花穆怒道:“什么?!怎有可能来去自如!”
“是、是真的……那女子轻功极好,且从外墙一路踏上如履平地!末将拦不住她……她留了一句话与那物件。”
“快!”
那守将看他一眼:“那女子,‘西军送给花穆的礼物!’,旋即扔下的。末将斗胆开……却是……是将军昨日派出去那一只骑兵队领军之人的尸身,残缺不全……还有一物,不知为何是骑兵营的腰牌。”
看清那带血痕的五瓣花时,花穆脑内轰然一声如遭雷击:“慢着,西军?!”
“是,她西军。”
“西军……可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大患啊。”短暂沉默后,他终于下了决心:“来人,点兵!顾不了那么多了,不能让他们走出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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