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辞迢递过关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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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境里直直地跌下山崖,高景猛地睁开了眼。

    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他适应了眼前的雾蒙蒙色调,似乎天还没亮,偏过头去“嗯”了声,听见贺兰明月在咫尺的地方问他:“醒了?”

    高景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他靠在贺兰明月肩上。

    前夜的事还历历在目,他刚完那句话,贺兰明月怎么也不肯接,只让他休息。一路奔波太过疲倦,高景坐在那儿原本靠着后背一块石头的,后来睡着睡着往旁边一歪,迷糊中被谁扶了一把他也累得不想看,就这么坠入梦中。

    想起来时脸颊到脖子都烧红了,高景摸着滚烫的耳垂:“天还没亮……”

    “该出发了。”贺兰明月把盖在他身上的披风也拎开,朝他伸出手,“花穆的人已经追了来,我们出峡谷往东北走,再不出发就会留给他们绕路伏击的时间。”

    高景半梦不醒的还有点迷糊,只看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在着什么,也没听清,就两手抓住了贺兰明月,扬起脸望向他的方位。

    周遭预备行军时收拾声音悉索的,高景仍听见贺兰明月好像笑了声。

    他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勾住膝弯扛在了肩上。高景重心不稳地把住贺兰明月后背,那人却似没收到任何影响,就这么扛着他往前走两步直到交给林商。

    被高景枕着睡了好几个时辰,贺兰明月自己没太大感觉,直到刚刚一下子把高景扛起来不心压上伤口。血窟窿又开始渗出红痕,他痛得眉头一皱。

    林商一见贺兰明月便皱起眉:“你的伤……”

    高景敏锐地捕捉到讯息:“伤怎么了?”

    贺兰明月沉默地摇了摇头,林商便道:“没什么,陛下,是我看岔了。”言罢高景尽管将信将疑但无法确认,只得任由他们帮忙重新回到马上。

    “太阳快出来了。”贺兰明月着,自己牵过马。

    “你别……你护好自己。”

    怀中的飞霜抖着受伤的羽翼轻微叫了声仿佛赞同他,贺兰明月换了块干净的布垫着左肩伤口对林商道:“你带上霜儿与他先走,后面交给我们。”

    林商与高景了相同的话:“保重——李却霜呢?”

    贺兰明月回过头指了指不远处。

    开拔在即,李却霜受昨天那场变故的影响,一同走来的人眨眼肉身白骨,冲击可想而知。见李辞渊又要殿后,他平时不曾表现出的留恋全被激发,不由分跑到了李辞渊身边:“义父,我同你一起吧!”

    “你?”李辞渊摸了把他的头,“上战场只会成为拖累,随那皇帝走去。”

    李却霜倔道:“你初次从军不也是我这个年岁?”

    “你和我没法比,何况从军和上战场也不可相提并论。”李辞渊完,见林商正往这边看立即指向李却霜朝他喊道,“姓林的子,昨天任务完成得不错,今**便继续负责保护孩子吧!”

    林商一颔首,朝旁边的暗卫了个手势,那戴铁面罩的男人单手提起李却霜的衣领,另一只手一抓一搬不由分地把人拖走了。

    李却霜两腿乱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要和义父一起……我要保护他!”

    言语既出,李辞渊先是愣怔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自己毛都没长齐,还想保护你爹!滚滚滚,等到了并州把那套枪法学好了再上战场!”

    李却霜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未及开口听得李辞渊又道:“不过义父更希望天下太平再无刀兵,你过安稳日子,不必像我当年四方拼命。”

    “爹?”李却霜抓着暗卫挣扎的手一顿,接着越发哭喊,“我听你话了你不要这样……爹,你别去,我以后都听你话好不好!你别去啊……”

    喊过义父,老李头,佩服过他的辉煌生涯,也把四十来岁的昔日将领贬得一无是处过,可数年相对,他极少叫李辞渊“爹”。

    一言既出,李辞渊先为之诧异片刻,旋即大步踏来,解下腰间的短剑递给李却霜:“当年大帅送我的佩剑,给你了!”

    他颤抖着手不去接:“爹,我……”

    “听你贺兰哥哥的话。”李辞渊强硬地塞过去,接着义无反顾地转了身。

    天刚蒙蒙亮,一声开拔令下,昨夜拼杀过的旧部们跟在了李辞渊后头与前行的路背道而驰。李却霜大睁着眼,没有力气阻止眼泪一直落。

    贺兰明月纵马上去:“四叔,我伤得不重!”

    李辞渊上下扫他一眼道:“但若今日再添新伤恐怕这条手臂就废了!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么,我昨晚怎么与你的?”

    翌日天一亮就行军,花穆率部堵截,则大部队从山谷背面离开,而西军旧部随李辞渊在山谷外守住敌军,为他们开辟一条血路——

    听上去的确可行,但任谁都知此次殿后不同之前,要再想尽数脱险恐怕太难了。

    贺兰明月咬了咬牙:“你就……真要如此一意孤行?”

    “你知道我的执着是什么,明月,所以我的事你要挂在心上。”李辞渊着着看了眼林商离开的方向,“霜儿自流浪,日后安定了帮我照顾好他。”

    贺兰明月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只觉心脏被攥紧,满眼都是血红:“四叔,你还没有看到父亲冤案昭雪……你要活着!”

    “哈!”李辞渊大笑,“你道我真在乎皇帝一纸诏令吗?就算天下误会他是反贼,我的心也不会变。”

    “可你等了那么久——”

    “不错,我东躲西藏太久,付出任何代价也要换大帅英名流传千古。比不上昔年独困一隅,希望我已看见了。”

    话已至此似乎什么都没用,贺兰明月喉头微哽:“希望?”

    “你会做到的,明月,你一定要等到那天。”

    而军人一生戎马,若真有某日拼到精疲力竭战死于黄沙戈壁之中,魂魄归于故里杏花枝头,也是得其所哉!

    李辞渊言罢扬鞭朝向山谷入口冲出。

    贺兰明月在原地呆愣好一会儿,见他久久无法回神,身侧唐非衣不忍断过分沉重的气氛道:“我们还出发吗?”

    “我想去帮他,”贺兰明月喃喃道,“可我若去了,他一定会生气。”

    唐非衣道:“他希望你活下去。”

    “这是一条死路。”

    “所以生路,他要你替他走完。”

    贺兰明月望向黑压压的一片残兵。

    他们大都跟随李辞渊从西军到了银州城,他们才是徐辛口中的“西军精神不灭”。今天过后,西军是否还存于世呢?贺兰明月怀疑自己能否接过这条担子,前几年李辞渊都帮他扛了,他不知道沉重。

    “天下之师”听起来荣耀,但分到自己肩膀时只是几百、几千的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

    贺兰明月目送他们拐过岔道,转头对唐非衣道:“走吧,走快些,走……”

    话音未落,山谷外喊杀声几乎震破苍穹。

    兵戈愈来愈远,空气中尽是血腥味。后面不时有追兵跟来,烟尘弥漫里箭雨乱飞,他受伤的左臂握紧了马缰,咬住腕带收得更紧,长剑护在周身,与唐非衣、白城众人一起筑起了第二道防线。

    昨夜只是先头部队,今天遇到的才是陇右军精锐们。眼见越来越多的追兵涌入山谷,身后却是疲于奔走的己方,他突然有些绝望。

    他们是不是走不到雪关、也无路可退了?

    所以一场赌博,到最后镌刻在耻辱柱上的依然是“谋反”二字?

    他神思骤然清明,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悲观之事,奋力斩下追来敌军的一条胳膊。流星护卫他左右,左右扑杀间引得那些妄图射杀它的羽箭纷纷落在了敌军身上,贺兰明月一声清啸,流星又重新跑了回来。

    “他们已经出了山谷,快走!”唐非衣一拍贺兰坐骑,“你有伤,我来阻止追兵!”

    “不……”

    话还没出口,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贺兰明月与唐非衣动作俱是停了半拍,双双情不自禁地回头,两侧巨石塌陷,当中一团灿烂的火花炸开——

    不知是谁凄厉喊道:“是火油烧起来了!”

    金色的光,带着灼热温度,与此同时在东方泛白的山川一线,火红朝阳一跃而起。

    突如其来的大火让追兵蓦然乱作一团,接着火焰烧得越来越高,裹挟着焦味、枯枝断裂的声音与痛苦哀嚎,烟尘混杂,来路已经看不清了。

    高温几乎扑到了贺兰明月脸上。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昨日涂在箭镞的火油被尽数点燃,那些将士用躯体举起了火把,以一场大火为他们送别。

    “四叔……!”贺兰明月疯了一般要掉头,唐非衣横刀抵在他后背骂道:

    “别冲动!你现在回去岂不辜负了他!”

    他被唐非衣带着强行冲出山谷,横亘在黄沙之上似是而非的宛如烽火狼烟。

    有什么声音悠远传来:“长河落日孤城闭,陇城三更……角声起。家书一纸墨未凝,北风着我……战时衣!”

    血腥更甚,歌亦不绝。

    “扬鞭绝尘断天涯,金戈铁马不曾惧!……”

    “杀——!”

    “魂魄……魂魄何年归故里?……”

    “追上去,他们跑不远!——”

    “……羌管悠悠,月、已、西。”(*

    从大火中逐渐显现出来人群,贺兰明月脸上热汗仍在,听见遥遥地花穆声音传入耳郭:

    “陛下!臣此举属实无可奈何,您若趁早投降,不仅圣上保您平安也好挽救无辜性命!臣家人在圣上掌握之中,只好先得罪了!”

    只稍暂停,随着人群黑压压地走出山谷,领头那人横过一把长枪,身侧几具焦黑躯体滚落下马。花穆举起那杆枪,贺兰明月认出那是李辞渊的东西,顿时目眦欲裂,急火攻心,呕出一口红血!

    唐非衣急道:“没事吧!”

    原本雪亮的枪头沾满黏稠血液,飞霜在贺兰明月怀中忽然哀鸣数声,仿佛有所感知。

    花穆唏嘘道:“陛下!您认得此物啊,振威将军已然马革裹尸,您此刻归降,他还能捞得个护主有功的好名声,您若执意而为……所有英灵都成了反贼啊!”

    “放你妈的屁!”贺兰明月怒喝。

    他喉头腥甜,不顾唐非衣再三劝阻,长剑一甩冲向敌阵。

    那厢陇右军训练有素,箭阵盾牌原地而起,唐非衣暗道不好,高声喊:“白城众人随我跟上!”

    巾帼英雄们纷纷调转马头,甚至留下的银州精锐也不顾一切,被花穆的话彻底激怒。羽箭齐发,在贺兰明月身边为他杀出一条路来。

    “虚伪人……”贺兰理智尽失,剑刃劈开劲风逆光疾驰,清啸中暗藏血气,“我杀了你,杀了你!”

    花穆大手一挥,陇右精锐尽出与白城众杀在一处,唐非衣足尖轻点旋身落在贺兰明月马鞍之后,按住他侧腰保持平衡:“护你开路!”

    从出走起就压抑在心中的不安在那场火烧起时再难隐忍,彻底爆发,面上、手上细伤口他都可以置若罔闻。燕山雪被他毫无章法地舞出残影,铁弓乱砸,断肢横飞,贺兰呼吸愈重,但满腔热血好似永远不会凝固。

    身后唐非衣长刀左右劈砍,贺兰明月分不清身上有多少人的血,眼中只有一个目标——

    花穆!

    咫尺之地,身前以无数血肉铺开黄沙道,那陇城军督胆战心惊地看向贺兰明月。他宛如血神从荒原中走来,一双浅灰眼瞳此刻映出灿烂天光。

    可他分明是逆光的。

    “来人,来人!保护将军——”副将扯着嗓子喊到一半,一把青龙长刀将他当胸挑破,身躯如同残破沙袋,径直被挑落在地!

    冲锋在前未曾想到他们还敢返回,花穆本能地想逃,他横起那把长枪正要挡住贺兰明月,斜刺里那把铁弓杀出,横扫过身侧支援者,弓弦被枪尖立时隔断,可贺兰明月不管不顾受伤手臂往回一收,内劲夹杂真气朝那枪杆一击!

    花穆虎口裂开,长枪应声而落时被唐非衣伸长手臂勾了回去。

    他愕然睁着眼睛。

    “西军魂魄便在贺兰氏身上,我不死,西军不灭。”那青年剑刃破开了最后一阵西风,“我过,我必杀你!”

    喉咙一凉,这就是花穆最后的知觉了。

    头颅未曾落地便由贺兰明月长剑一挑抛向身侧白城一人,那女将接住后默契颔首,将花穆头颅挂上旗帜举得更高,喝道:“尔等还不速速归降——!”

    天光大亮,日出东方时,一弯细细的娥眉月尚未落下。

    群龙无首的混战场面接近尾声,前方被林商护着返回的李却霜大哭出来。贺兰明月抱住了唐非衣递过来的那杆长枪,泪流满面。

    魂魄何年归故里?

    羌管悠悠月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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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化用《渔家傲·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