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有迷魂招不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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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贺兰明月不知道自己怎么狠得下心走出高景的住处,把他自己丢在黑暗里,好一会儿后才让阿芒去照顾他。

    可话出来他便舒服得多,像久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蓦地移开,因为历经多年差点与伤痕和血肉长在了一处剥开时会牵动他的痛与苦,但那都是短暂的。

    了之后,心病再不会淤积为沉疴。

    翌日元瑛果真请了位平城的名医前来替他治疗伤口。

    斩杀花穆之前贺兰明月左肩就有箭伤,后来反复牵动,北地严寒又没有及时处理,冻伤加上回暖后的溃烂,贺兰明月一直处在低热中。他当这是经年不到中原骤然环境变化引发的正常不适,以为时间久了会自行好转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医者深入检查他左肩伤势后深深皱起眉:“稍有不慎,你整条左臂都会废啊!少年人戎马生涯也太不注意自己了!”

    贺兰明月欲言又止,高景急道:“可还有救?”

    “耽搁太久,光是药石起不了什么作用,或许辅以金针之术可助你好转些许。”大夫想了想道,“从今日起老夫每天施针一次,另外再开几贴药巩固内里。但切记不可提重物,若是行伍之人,在痊愈前更不能上战场。”

    “先生这是为难我。”

    大夫有几分脾气,闻言吹胡子瞪眼地教育起了贺兰:“伤势严重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眼下陈明利害,若这条手臂你正不稀罕老夫帮你考虑那么多作甚!年纪轻轻的岂可只顾眼前?”

    他这几句话令贺兰明月忽然记起远在洛阳城中的老秦,也不知是否天下大夫都这样,哑然一笑,应声收了全部棱角,除下左臂衣裳。

    施针中,高景就在一旁紧张地看,贺兰明月觉得他比自己还上心。

    金针入脉隐隐作痛,贺兰明月眉心一皱,余光瞥过高景的腿时唐非衣的话莫名浮上心头,他见大夫暂时歇息了,问道:“经脉若尽废,这金针之术还有效吗?”

    大夫表情奇特,似是认为这人快要不可理喻了,闷哼一声:“也并非没有修复先例,但若全身经脉断裂形如废人,再恢复起来堪比泥胎重塑肉身痛不堪言。难得有人能下定决心,否则老夫不能成,老夫的师父也一定可以。”

    贺兰明月道:“是双腿经脉有碍。”

    高景猝不及防被他提到,连忙对大夫解释:“有位姑娘在为我施针了,他是随口一问,大夫不要放在心上。”

    大夫斜睨他一眼,高景从他进门便一直坐着不曾起身,心下明白一二:“既是有人医治,那切莫要半途而废才对啊!”

    高景颔首应了,他待在一旁看时贺兰明月不话,他想到那天自己崩溃得不行了贺兰明月也只是摸了摸头发让他早些休息,更没有主动找他聊天的意思。两人如此尴尬,大夫施针都难免受影响了。

    还好元瑛的随从即时解救了高景,他站在门口,脱口而出的“陛下”在意识到有外人后径直咽下,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呃……少爷!殿下有事寻您。”

    高景诧异,贺兰明月也面露疑惑。

    高乐君和高景不出三句话就互相针对的事从昔年到如今、从皇室到重臣无人不知,怎么才刚在宴席水火不容,今日就有事相商?

    高景略一思忖,觉得面对高乐君的冷嘲热讽也比待在这儿不知所措好,招手唤来阿芒,对那随从道:“辛苦了,请转告姐姐云霁稍后就到。”

    “姐姐”二字犹如自报身份,扎针的大夫手一抖,贺兰明月皱起了眉。

    而谁都没追问。

    高乐君见高景的地方在后院一处池边凉亭,周遭数棵花树盛开到了极致,风一吹便有大红花朵微微颤抖,宛如一片片赤色焰火。

    高乐君喜欢大红的颜色,红莲,红花,红衣,一如她热烈的性情。

    白衣红裙,高乐君没戴前几天那些繁琐的珠翠金钗,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以一枚玉簪固定。凉亭有缓坡,高景被阿芒推着坐到她对面,四面轻纱随风飘曳,凉亭檐下风铃脆响,令人不自禁想到昔日的紫微城倚翠亭。

    一盏热茶弥漫熟悉的香气,高景垂眸:“这口洞庭茶许久不见了,没想到阔别中原一年多,居然是在皇姐府上与它再会。”

    高乐君摸着白瓷茶杯,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透出气势逼人的锐利:“私下没有别人,你也不用叫我姐姐。你是嫡子,而我的母亲都不知葬在何处,配不上做你的姐姐。”

    高景礼貌地笑了笑:“今日找我何事?”

    “平城是我主事,以后有什么话没必要通过大郎,直接找我就行。”高乐君抿了口茶水,“檄文的回应来了两份,是幽州军和临海王的。”

    高景隐隐翻了个白眼:“宇文庸胆怕事不可能同意,你直宇文华就行。”

    高乐君故作惊讶:“临海王身子骨早已不好,大公子和二公子随爹的秉性也是两个不务正业沉湎声色的纨绔,淄城一直是宇文华了算吧,我哪里错了?或者因为那宇文华一直对你百依百顺隐有喜爱之意……怎么,怕被屋里那人知道?”

    高景脸色一变:“你不要胡!”

    “你跟我装什么呢高景?大郎昔日被你耍得昏头转向我看在你没有逾矩不计较,但宇文华留宿东宫不是常有的事?”

    “就算留宿他与我向来分开歇息,不是你想的那样——”

    “陛下这么着急解释,你怕我将这些男色之欢告诉贺兰明月?”

    高景将茶杯重重放下:“皇姐,我也不是任你奚落!”

    高乐君描画精致的柳眉高高挑起,片刻后她掩口而笑:“哎呀,开个玩笑,陛下看在本宫帮您照料公主的份上可别太当真了。”

    此言一出如兜头冷水,高景霎时冷静了:“照料……那她人呢?”

    “婵娘?”高乐君反问,见他严肃模样不像全没在意,终于正经起来,“你们进城前大郎把她哄去西苑住了,放心吧,贺兰明月见不着她。既是旧恨未消,这时让他见到婵娘,恐怕只会更难破冰。”

    高景莫名松了口气:“……多谢。”

    高乐君道:“但我和大郎很快就有自己的孩子了,今日找你也是想问一句,大局将定,婵娘你算以后接回宫里么?”

    接回宫?

    高景愣了。

    他确实害怕贺兰明月知道高思婵后接受不了,两人尚未愈合的伤疤又被剖开。

    如果没有高思婵,贺兰明月和他不计前嫌能够重修旧好,那他定会想方设法也要将人留在紫微城陪自己一辈子,高景不会妥协。但思婵不是猫狗,不能弃就弃……

    被贺兰明月知道了当年事他又会怎么想?

    觉得他用思婵绑着自己不让走?都是意外贺兰能信么?

    他要怎么才能对贺兰明月开这个口?

    他根本不想要这孩子么,贺兰明月会觉得他冷血么?但留着思婵在自己身边对外怎么圆谎,他犯的错又要用其他谎言弥补吗?

    高乐君看出他心思,道:“我同大郎商量过,若你不想要她就留她在平城。”

    “平城?你们……”

    “高景你扪心自问,这父皇是不是当得没头没尾的?”高乐君叹了口气,“思婵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万一被你冷落,我心里怎么好受?”

    她语气难得温柔,提起思婵甚至有几分母亲的慈爱,简直不像高乐君了。高景听出言下之意,不出庆幸还是遗憾:“你想……”

    “让她改姓元吧。”高乐君轻描淡写道,“你不必担心,我和大郎会永远视她如己出。思婵虽口不能言,但极为聪慧,想必日后明白你的苦衷也会理解。”

    分明是个折中的好办法高景却没法痛快答应。

    高乐君看出来了,问道:“你怕他怪你?”

    “……不行。”高景咬了咬牙,“我过,她是贺兰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高乐君讥讽一笑:“你从不管她,这时也好意思是你女儿?跟着我和大郎,在平城衣食无忧,未来有喜欢的男儿我自会放她幸福。只怕回去后她就被你锁在深宫,待到成年为了和亲或者拉拢重臣匆匆出嫁……”

    “……”

    她像在高景,又想透过高景对另外的人:“你们高氏父子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只要为了帝位稳固,江山万年,什么至亲至爱都可以利用!”

    高乐君与李环那镜花水月似的梦境破碎,哪怕现在同元瑛修成正果,但她到底觉得命运不由己,向来都是愤懑。

    茶盏里的洞庭香凉了,高景望向火红花朵:“此事你容我问问贺兰。”

    高乐君良久才道:“返回洛阳之前你总要给我答复。”

    “姐姐。”高景蓦然喊了一声。

    她像十分惊异,一双美目看向高景时充满迷惑:“平白无故你这么叫我,我怕自己要折寿——什么事儿就直,别磨磨蹭蹭的。”

    高景道:“李环……李环离开你,是我劝他的。”

    久违名字乍然入耳,高乐君怔住了:“什么?”

    “云浮玉如意……你还记得么?我见你摔碎了,查出是他送你的。其实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要离开,我去找到了他,还有王叔……我们一起定的计策。李环与你情愫不假,但……但比不上他的江湖之心,我提议不如……”他着着,在高乐君越发震惊的目光中停一拍后道,“反正父皇铁了心要把你嫁去柔然的,不如……他让你死心,这时元大人就能求娶你,你不必去塞外……王叔元瑛他,他仰慕你多时了。”

    须臾缄默,一时只有风声。

    往事就这样被提起揭开真相,金刀自刎,夜宴崩碎的一夜,皇帝天颜震怒,之后便急转直下。

    从那时直到今天,她再没见过李环了。

    那年送她如意、给她写诗的楚国质子带着江南才情,她倾心过,也恨过,觉得自己错付过,但也想和他私奔结庐而居过。

    这些都比不上李环的,“江湖之心”。

    高乐君握住茶杯的手指颤抖着似乎无法接受,可以她聪明不定早已猜到过。如今被提起,余下最后一点希冀也再不存于心了。

    高景眼圈有些红:“姐姐,我对不住你。但李环他……他确实非你良人。”

    “知道了。”高乐君的声音平静,“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南楚质子爱上北宁公主,又不是在写话本,能有几分真情。罢了,大郎他对我好,我看得出来。”

    高景默然,脑中浮现出如花如月的那一夜。

    高乐君忽道:“你知后来我也恨过父皇。”

    “什么?”

    “不如我一直恨他。”高乐君回忆从前,表情变得有些恍惚了,“我恨他不给我自由,恨他装腔作势,恨他的掌上明珠与江山相比毫不犹豫就能舍弃。后来……你知道,父皇大约也要和我清楚……”

    高景轻声道:“父皇临终时想见你,你不来。”

    “我太恨他了。”高乐君摇摇头,“出嫁那天之后,就算相对而坐我也不看他一眼。等父皇驾崩,消息传到平城,不知怎的……居然哭了好一场。”

    高景道:“我都明白。”

    高乐君不再提往事,她拈起一朵落在凉亭内的花细细量,忽然叹息一声,来不及听清便散在了和煦春风里。

    “时至今日,我才知自己为什么而哭——高景,我后悔了,那时我应该见他的。”

    某两个字落入高景耳畔,他如闻雷鸣一般,蓦地抬起了头。

    四海皆知,北宁高氏如有神助,立国至今百年,四代帝王,无数宗室子弟……谁没做过错事,可也从来没有谁过后悔自己所为。

    “后悔”这种心绪仿佛他们天生就不会有。

    高沛生前囚禁赵太后直到饿死对方,错信预言以至贺兰氏一脉忠臣蒙受灭族大祸。对内不孝,对外不仁,哪怕他功绩能与道武皇帝比肩,他不在意旁人如何书写自己的功过了,他有过类似的感慨吗?

    他突然想到父皇临终的那一夜,昏沉中把自己认成别人,然后反复着“可惜”。那一声声“可惜”与“恨”中,也有过一点悔意吗?

    父皇如此,高乐君如此,那么王叔呢?其他人呢?不定早就逝在风中的高昱也曾后悔是不是应该早一步开吗?

    此时诸多无奈,若不能诚恳以待正视自己的心,他会不会也抱憾终身?

    风停云散了。

    “姐姐。”高景对高乐君道,再一次诚心诚意地感激她,“多谢。”

    高乐君莫名其妙。

    午后,红日当空,贺兰明月结束第一次施针后走到院中想伸展筋骨,见到的就是坐在四轮车上、停靠花树的高景。

    从不亲人的飞霜警惕地立在他的手腕收着爪子,高景对着他目光躲闪片刻。

    “贺兰,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还记得杨芙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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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ky怕了,公主那些话真的就纯为了杠高景不要自己脑补哈。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