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有迷魂招不得(三)
“你还记得杨芙蕖吗?”
落花无声,这一句却让贺兰明月原本松懈的心情蓦地紧绷。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高景,对方始终低着头不回以目光。
甜粥的味道经过数千个昼夜还在他舌根萦绕不去,每次想起来,那个快腻死人的香味,过分柔软的躯体与高景在耳边的低语纠纠缠缠,最终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苦味。他记得那个夜晚,他永远不会忘。
紧随其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永远不会忘。
他以为自己不提,那件事就会这么过去,如同他对高景的爱也好恨也好,都慢慢地被时光稀释成平淡如水的回忆。
可利用他,让他做这件事,和后来生死边缘无关……
这是他想问高景后不后悔的全部源泉。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人看?
高景突兀提起,似乎有只手攥紧他的心脏又缓慢放开,贺兰明月不知自己还能作何表情,强压住泛酸的呕吐感。不止他自己是受害者,贺兰明月曾经想过那个女人,后来他们没见过了,他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原来叫“芙蕖”,和他一样,都是高景的棋子。
贺兰明月喉头动了动,竟还能问出口:“她活着吗?”
高景沉默地摇头,贺兰明月料到了——就算高景容她,紫微城这个能吃人的地方也容不下她的,正欲话,高景又道:“她自己投湖了。”
贺兰明月“嗯”了声,这话题让他久违地感觉和高景对话那么艰难,想找个理由离开。可还没容他想清楚,高景红着眼圈道:“我不想这样的。”
以为他在杨芙蕖的死,贺兰明月却半点没安慰他的念头。
女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本来就为了替家族赎罪生育工具一样地嫁给高景,连个名分也没有,还被迫与“夫君”的侍从做那事……
这不是在逼她去死吗?
“她后来……葬在哪里?”贺兰明月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有没有厚葬她,我回去后要凭吊。”
高景抿着唇,半晌才道:“是以皇妃之礼下葬的,即位后我想追封,还没来得及。”
“什……”贺兰明月没想到,而他也隐隐意识到有内情。
“很奇怪对吧?生前不过一个妾侍,死后怎能以皇妃之礼下葬?”高景自嘲道,手指几乎攥出红痕,指节发白,“她……留下了一个女儿。”
贺兰明月脑内“嗡”地一声,霎时完全蒙了。
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高景在什么:“你……”
“我没碰过她。”
高景完,其他的话便无需赘言。
贺兰明月脸色煞白,那层疲倦全部因为过度惊愕而褪去了,牙关颤险些咬着了舌尖,口中却无端泛起浓郁血腥。嗡声不止,他耳鸣愈重,浑身的伤口都开始叫嚣,却也比不上旧伤疼痛。
他声音发抖:“你在什么疯话?”
高景仍不看他的眼睛:“已经封为公主了。”
闻言,那双浅灰色瞳仁中蕴藏着兵荒马乱、天崩地裂的震动,贺兰明月不自禁握住那把剑,居然第一次对高景起了杀意。
燕山雪寒光一闪,剑刃指向了它曾经的主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疯话?!”贺兰明月低吼,剑尖还差寸许就抵在了高景心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疯了吗?!”
高景轻声道:“不然呢,你希望我杀了那孩子,还是连母子一起杀了?”
贺兰明月无言以对。
雪亮剑光就在眼前随贺兰动作有些颤抖,高景看他一眼,单手握住了燕山雪锋利的剑刃。他的手掌几乎立刻便被划破,暗红的血顺着掌纹、腕骨一路滴落在他素色的袖口与搭着膝盖的薄毯然后迅速晕开。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你以为别人没劝过我?母后连堕胎药都送了三次,我要愿意,杨芙蕖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
“我想着她是你的女儿。”高景颓然道,“我下不去手,她的眼神和你一模一样。”
咫尺之地,树枝迎风招展的花朵火红,与血色相映,居然只让人觉得悲哀。
贺兰明月对他的决定完全不可理喻:“高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简直是个疯子……”
高景眼睛里尽是哀伤,扬起嘴角笑了笑,看向他后缓慢放开了剑刃。他眼圈通红,血顺着手指尖一路滴下,湿淋淋的都是罪孽。
“我疯不疯,你才知道么?”
燕山雪铿然落地。
原本停在高景臂上的飞霜见势不对已经攀去树枝,此时察觉贺兰明月情绪不对,连忙叼着一朵花飞到他肩上。鸟头一偏,本意想给他簪花,但贺兰明月头发微微凌乱架不住那朵红色,风一吹便翩然落地。
飞霜愣了愣,展翅欲走,才感觉抓着肩膀的主人一直在抖。
他早该知道高景是疯子的吗?
但高景提到那是他的女儿,他的心里只有恐惧如影随形让他彻底不能动弹。是不是明他也冷血,也没有一星半点人的情感?
那他比高景又好在哪儿呢?
手掌被横断的伤口还没止血,高景徒然地捂了一会儿仍不见效心如死灰地撒开,任由那处淌血不断濡红了衣襟,开口却是个奇怪的问题:
“你不问她如何了吗?”
青天白日,但内心却一片灰暗,贺兰明月闭了闭眼:“如何?”
“她生辰在九月初一,景明十八年的九月初一。父皇赐了‘思’为名字。那天……其实很凶险,差点一尸两命,我以为这是老天决定了后路,但刚回东宫就听见了她的哭声,我那时想,这是一条命。”高景恍惚间自言自语一般,话声音很轻,时而笑,时而皱眉,倒真像痴癫了。
“她五官都像你——其实背地里闲话的人不少,觉得丢皇家颜面。再刚出世也看不出来,但我就是觉得像,以为睁开眼也会和你没差但她眼睛是黑色……明月,我太想你了……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疯子,怎么能任由杨芙蕖生她出来!
“后来也许是我的错全报应到她身上,没多久,杨芙蕖就投湖了。我当时想,这下可好,没人知道她双亲俱不在,只能我来抚养。可我讨厌孩子,实在很难全情全意地喜欢她,太吵了太吵了整天都在哭个不停!
“王叔骂我不想让人好过,她还,没学会话就生了病,差点烧坏脑子——我那时真怕她变得和晟弟一样,晟弟也是少时这样的经历,至今思绪都不清不楚!于是我天天守着,想看,又不敢看,怕她懂事太早知道我舍不下她……后来治好,太医已是万幸,她却再没过话。
“御医院检查过许多次,他们她是健康的孩子,喉咙耳朵都没问题,可她就是不开口。女医对我解释,兴许大病时听不见外面的声音,那时本该学话,她没学到,不知道怎么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明月,我不是故意的……
“我从来没想她真的成残疾,但她……她不定哪天又能话了呢?明月,她很聪明,认字很快,比昱弟也不遑多让……”
他诉那个孩子时,贺兰明月也陷入两难。
分明和自己无关,高景一,一颦一蹙,仿佛就真的与他从此血肉相连。贺兰明月不知道怎么面对内心,他刚是确实起了杀意。
做了那么多错事却还被放不下,他是“我太想你了”。
贺兰明月觉得自己内心也扭曲得毫无原则,明知高景危险,疯魔,工于心计。他可以离开高景,不原谅他,不回头,但他没法不爱。
哪怕有这么多难以释怀的回忆喧嚣,沸反盈天。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高景就是个疯子,他就是爱这个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明月深深呼吸总算平复心绪,他明白再怎么无法接受都已经成了定局不如先让自己稳定下来。见对方还手足无措,一直哭,他走过去撕下腰带一片绑在高景手腕替他止血。
伤口不深,但抹开时高景仍直抽气,贺兰明月攥紧手腕时高景吃痛,又不敢喊或者声疼,只得忍住所有。
“发生了什么事你也知道,我一早觉得洛阳危险怕高泓会针对她,早便托皇姐带到平城抚养了——她现在就在这儿。”他仰头看向贺兰。
“你想看看婵娘吗?”
贺兰明月手指力度逐渐加大,要捏碎他的腕骨一般。
面前那张如春晓花、如中秋月的俊秀容颜经过许多年后轮廓不再青涩,但五官映出的仍是他记忆最深处第一次感觉到光与暖的人。
高景对他有十二万分的坏,也有最初最早十万分的好。
脸上因为疼痛绯红颜色更深,高景始终没有避开,执着道:“千错万错,那也是一个生命——你不喜欢,皇姐也不愿让她同我回洛阳。但是,你想看看吗?”
他宁愿高景需要皇族有后才出此下策,也不愿一切都因为“我太想你了”。
“见一见她好不好?”
“……”
“你不肯,以后就不见了。”
有滴热泪似是而非地落在他捏着高景的手指上。
贺兰明月一怔,松开高景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从某个不知名的时刻鼻腔酸楚一路淌入他的心底。
红花翕动,风动,池面冰解,微皱。
他莫名听见那瞬间的破碎之声。
公主府邸西苑外,贺兰明月孤身一人按高景所靠近了。他拒绝高景与自己同来,看出他心乱,高景并不勉强,手上带了新的伤痕他也要处理。
贺兰明月一阵浑噩地站在西苑半圆门洞边,暖春时节,阳光正盛,白墙垂落几缕藤萝,上面已经可以看见几朵纤细的白花了。
从门洞而入,一方院落便呈现眼前。此处没有森严守卫,也无人声,一切都显得十分宁谧。活水从中穿过,宛如桥流水的景象却要细微得多了,大约未防止孩童落水,溪流极浅,水声潺潺甚是好听。花木繁盛,处处布置都用心,唯一的大树挂着秋千,旁边就是通往书房的一条径。
贺兰明月没来由松了口气。
他可以回去了,已经跨出去这一步剩下的都无所谓了。
这么想着贺兰明月立刻转身,下一刻,从大树后转出个一丁点儿大的孩子——之所以一丁点儿,在贺兰看来她实在太了,像个被包裹得圆滚滚的团子。
团子扎着两个发髻,额前细碎刘海精心搭理过,衣服合体,绣鞋鲜艳,无一处不昭彰她确实被好生照料长大。看见眼前着胡服、不加修饰仍挡不住逼人英气的陌生男子,她微微歪头,接着朝他跑了两步,在那条细的溪流对面隔岸相望。
那张脸,只有亲眼见了,他才知道为什么高景没法割舍。
确实太像了。
贺兰明月喉咙发紧,一路灼烧到胃里。
他想朝丫头笑一笑,但无论如何办不到,只得尽可能亲切地弓身撑住膝盖同她招呼:“是思婵吗?”
高景这么称呼她,具体哪个字贺兰明月并不知道。
丫头听见自己的名字点了点头,一双澄澈的黑眼睛还是迷茫地望着他,怯生生地咬自己的手指,片刻后,居然笑了。
此刻贺兰的心情如何形容呢?
他早已做好不被接受、也不接受这丫头的准备,见一面宛如某件任务,做完就完了,再无瓜葛。他也不希望丫头第一次见陌生人就毫不设防,甚至隐约期待她能大哭一场,最好激怒高乐君,从此下达逐客令不许他靠近。
他心里没有一个“女儿”的雏形,从不期待能有。
丫头笑完,月牙般的眼睛里依旧有几分和善,贺兰明月没来由有些感动,但他保持面无表情,就这么与她僵持。
思婵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她大步跨过那条溪流,接着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贺兰明月抵在膝盖的手。她又一次笑了,不怕生似的拖住贺兰晃了晃,张着嘴,没有声音。
贺兰由着她晃,心头柔软了一片,试着与她话:“你是婵娘吗?哪个字?”
思婵想了想松开他往另一侧的石桌跑,贺兰明月看见那上头有纸和笔,他跟上去。他注视婵娘自己磨墨,提笔,在空白宣纸上写字……
贺兰明白为什么高景她聪慧,这算来也不过就三四岁而已。
她很快涂好了那个字把纸推到贺兰明月,手指着让贺兰看清楚。
左女右单,婵娟的婵。
思婵娟的意思贺兰明月一瞬间领会了,不待多想,他被思婵拖着走到那架秋千前面。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站好,很是敏捷,然后朝贺兰明月一抬下巴——
竟然要他推。
他不自禁地露出从午后到现在的第一个笑。
西苑真的很安静,没有孩童哭闹,没有俗世烦忧,只有落花、流水与微风,秋千荡到高处时木与绳连接处质朴的“嘎吱”声返璞归真。
或许就算不为了荒谬的血缘,他确实该来见一见高思婵。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把秋千推得更高,站在上面的丫头神情得意,单脚用力踏着秋千座,仿佛鼓点。
那天他陪高思婵玩到对方困了,又自然地抱她进屋歇下。午睡的乳娘这时才回来,面对西苑内的陌生男人不知所措,贺兰明月没多,把思婵交给她后自行离开了。
他的左肩又有点痛,心却难得地松快。
回去路上碰见前来给高景施针的唐非衣,女子直言不讳:“你心情很好?”
贺兰明月自然道:“方才去见了个很有趣的丫头。”
唐非衣似懂非懂地“哦”了声,道:“那不错啊。”
不错吗?他想起西苑中的秋千座和耳畔风声,起先的不忿被润物无声地化作了一场雨下在他心里已经干涸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