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有迷魂招不得(四)
没过几天来自四面八方的响应檄文的传书送到平城朱雀卫的驻扎地,冉云央整合后提着一捆卷轴前往府邸给贺兰回应。
“幽州军与临海军是最先送到的大人已经知道了,其次有楚州、秦州……加上今天最后一封润州的来信,统共十二州。”冉云央将这些全部铺开,在沙盘上标出所有地点给贺兰明月看,“大人请仔细看,已经有合围之势了。”
贺兰明月没料到有这般势头:“勤王党怎会如此之众?”
其实他想问那为何一开始高泓发令追杀废帝时,他们没一个人有动静。
是响应了西军的檄文,还是因为平城一纸令下,若因前者倒也有几分血性,若为后者,那未来勤王到底是谁了算?
冉云央猜到言下之意,道:“大宁的军队是自上而下的统帅体系,朱雀卫在王权之下、军权之上,对各地而言,我们便是一面旗帜。冉氏支持谁,就代表平城支持谁。洛阳皇位上坐的人若得不到朱雀徽记,与高氏叛逆也没什么两样。”
“既有这么大的能量号令各地驻军乃至诸侯,之后皇帝怎么安枕无忧?”
冉云央道:“大人想平城自立吗?不可能的。”
听闻,贺兰明月微微发呆。思及先帝当年对司天监深信不疑的态度,他又觉得这仿佛也在情理之中。
冉云央全然明白这种顾虑:“皇族起源邺城,后定居平城,祖上是鲜卑族裔,本姓高云氏,与慕容氏同祖同源。相比之下高氏入中原更早,与汉人频繁联姻混居后改单姓高,乃至道武皇帝奠基霸业,这才名扬天下。从前南楚常有鄙夷大宁皇帝实则是‘胡人可汗’的言论,虽难听些,但细想是很有理的。”
贺兰明月没怎么听过高氏的来源,对他们的了解仅存于收拢塞北三卫,再往前便一无所知。听了冉云央慢条斯理的解释,贺兰明月仍然一头雾水:“可这与朱雀徽记、甚至天下归心与否有什么关系?”
“朱雀徽记是高云氏时期便遗留至今的纪念,是君王之印,于是高氏养精蓄锐数代人成了前朝权臣,后一举起兵自立,朱雀预言就此应验。慕容氏没有得这个传承,于是只能为臣。高氏的所有人都深信这是他们之所以为帝的最初预言,以至于现在都对星相与天兆从不违逆,到底,是家族本性。”
听来神奇,可所有的预言这样不都成了人为吗?
贺兰明月应了声,猜测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朱雀徽记才是正统?高泓没有得到所有人的承认?”
“正是。”冉云央道,“古往今来祭祀不断、礼乐不废,本质都只是寄托。高氏的寄托是朱雀和语言,朱雀已不可寻,但冉某率领的这一支卫队如同它的存在——攀附于高氏,高氏不在,朱雀卫五营相互牵制信物一致方能统一发兵,因此即便某一营一帅想自立,首先就要过其余同僚这关。”
贺兰明月道:“仍是荒唐。”
冉云央笑笑道:“预言也好寄托也罢,都需要武力支撑。朱雀卫自最初开始是为了维护江山安宁而建立,如今陛下是正统,平城当然支持正统。”
贺兰明月冷哼一声:“起先他落难,却不见你们主动‘维护正统’。”
冉云央被他奚落却也不恼:“冉某内心同情,终是要有信物相依才能调兵。几代延续的祖制规矩,还望大人理解。”
再纠结下去也没有意思,贺兰明月算是懂了为何先帝守着那份假星盘都能毫不犹豫杀害忠臣,他又有些戚戚地想:到底预言如此,所以到了这地步;还是因为到了这地步,这才使得那几个应验了?
就像白楹花开与故人归家,他从不认为二者有何联系。
但银州的百姓便对此深信不疑。
或许冉云央是对的,古往今来,谁都没法解释,可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相信着。他们没有神明,于是虚无缥缈的星星解读出了九天之上的讯息,并被奉为圭臬。
内心虚无,要寻找寄托……
若要这是错,又有什么错呢?
贺兰明月盯着沙盘上诸多横插的旗,俊秀侧脸有些出神了。
“……冉某的意思是,响应颇多,又逢入夏将近,四海相距甚远可以先发兵。幽云二州的军队南下,至平城分流,一队前往拦截豫州军,另一队出邙山后与临海军汇于山河关,大军攻破山河关,南下便能直取洛阳。”冉云央慷慨激昂到此,见贺兰明月神态,不由得收住了自己话头缓慢问,“方才了那么多,您在听吗?”
贺兰明月垂着眼睫:“……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人,若他在此,见你于兵道谋划如此熟练,想必也按捺不住与你探讨一番。”
“是振威将军吧?”冉云央伸手擦了把眼角,见贺兰神色恍惚笑了笑道,“冉某早年听闻西军威名,最初听闻银州有一支铁骑,知道是他率军时还以为有机会相见。岂料生不逢时,与李将军注定错过。”
“他有些东西教给我了,有些,我还没来得及学。”思及此,贺兰明月微微一哽,“本想着他在,我便不用操心这些行军之事,终究造化弄人。”
冉云央一拍他右肩,沙盘上几路军队已经攻向洛阳:“你以为如何?”
他话不绕弯子时便把贺兰明月当成了知己兄弟,贺兰明月略一量,手中捏着的棋子一弹,在了南部洛水:“可能会逃。”
冉云央愣了:“哎?本该斩杀在洛阳城中才对呀。”
“高泓非是坐以待毙之人。”贺兰明月在西面群山丘陵中划出一条线,“他有自己的亲军,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收拢了禁军与中军。届时反杀不至于,但这批人马护他出逃足矣。从南面、西面都可以出洛阳,接着北上过崤山后破关而入就是西京。”
“你想他可能会在西京继续自立?”
“不一定,但西京毕竟前朝都城,且关中易守难攻,最好不要让他西逃。”
冉云央略一思索:“秦王带兵出关你觉得可行吗?”
“秦王有军权?”
“冉某记得先帝极为信赖他与豫王,所以秦州、豫州两地都有驻军,不设都督府。”
秦王高子游,先敬文帝同胞弟弟之长子,高沛生前是他皇族内最忠心的支持者。贺兰明月以为可行,道:“那么南方呢?南方你并无谋划。”
冉云央的言论有些自负:“我朝根基在大河以北,若他南逃,则已经没有野心了。”
贺兰明月不敢苟同,他绕过沙盘,南方水系纵横交错,土地一马平川,又思及早年为高景读过的奏表中那些极尽描述南楚繁华、天下粮仓的字句后,摇摇头否决冉云央的想法:“摒弃陈旧观念后,取润州,可取天下。”
“您什么?”
“江宁江都这两个地方决不能放。”贺兰明月仔细端详,问道,“距离润州最近的是淮州军吧,还有楚州,可从南郡出往润州……”
冉云央没懂他的意思:“为何要理会南方?”
贺兰明月道:“南郡到江都一线自古以来就是战场,兵家必争。若只顾洛阳放掉南方大片土地,高泓成功南逃,可能又是二分之势。”
南北相争的痛苦已经尝过数十年,谁都不愿兵戈延续长久。
冉云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能让他南渡大江。”贺兰明月布下几枚旗,“就这么做,润州李氏既然争着要给高景援助,便让他们尽一份心力。在大江以北布下防线,一旦高泓南逃被阻断即可押送后经由崖关北上。”
“为何是崖关?经由运河不是更方便么?”
闻言,贺兰明月嘴角挑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淡然。沙盘上,南北之间的屏障成了一处矮的不起眼的关隘,贺兰明月与它沉默对视,透过时间与千里沃野,几乎能看见那里曾经洒满的西军热血。
南楚俘虏暴亡,西军起兵围城,陇西王寻求自立……这是祸根,也是一切的起源。若非如此,他不会在豫王府中暗无天日地长大,不会背上那两道耻辱的伤痕。
他也没可能对高景卑躬屈膝数年,再换来对方的一道道算计。
崖关,是西军荣誉消亡之所,也是贺兰明月的噩梦。
“高泓必须在崖关下跪,以慰英灵。”
后续再探讨如何行军布阵,远程联络各地将领,贺兰明月从没经历过,冉云央却好似胸有成竹,并不觉得这就纸上谈兵了。
他想着兴许就是李辞渊所言“真正的将士”,纵然安定十数年,将到用时就立刻如利剑出鞘。昔年高景陇西王后北宁没有真正的帅才,他看向冉云央收拾沙盘的动作,忽地觉得此言不尽然正确。
良将能冲锋陷阵,万军之中取敌方首级;名帅安坐中军,却要千里之外扭转乾坤一定胜负。
良将易得,名帅却不世出。
这一道上他不及冉云央良多,更不能分析天下战局。贺兰明月自认没运筹帷幄的本事,可冉云央或许便是被埋没在平城的一个帅才。
“那没什么事的话冉某就先告辞了,稍后修书完毕送去给大人过目。”冉云央笑嘻嘻地收拢两把双剑,贺兰明月点头示意明白后他转身便走。
行至室外,冉云央又突然去而复返:“差点忘记一事。”
“冉大人还有事吗?”
“此物是混在那些文书中的,看样子像私人信件,兴许下属办事的时候粗心大意一并拿了过来。”冉云央从最底下摸出两叠信封,“喏,‘贺归迟’是你吧?那就是驿馆送来给你的,还有一封……嗯,在这儿,叫‘唐非衣’,是谁?”
“就是那位提长刀的姑娘。”贺兰明月奇怪道,“怎会有她的信件?”
“这冉某如何得知啊?既然这样,就都交给你,大人你帮忙转达吧!”冉云央递过来不由分地塞给他,脚底抹油,飞快地遛了。
贺兰明月无可奈何,展开两封信一对比却立刻看出了端倪——
“贺归迟”“唐非衣”,分明出自同一个人的笔触。
这人他认识,是被强行留在银州的谢碧。
给唐非衣?贺兰明月眉头一皱,总觉得自己仿佛领会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唐非衣随白城众人被安置在城南客栈,由公主出面派人交涉过,整条街都由她们任意行走。贺兰明月不常去探望,因为唐非衣每天都会来给高景施针。
这日黄昏,贺兰明月照例让大夫施针医治左肩,送走他后算算时辰唐非衣应该正在别院中。于是他将那封信一揣,去隔壁找唐非衣——既想传达,也顺便瞧个热闹。
毕竟唐非衣比不上谢碧一颗七巧玲珑心,她直来直往得有时让明月都接不上话。
天边夕照浓艳,东侧晴空西侧金乌沉山的景色美不胜收。风静了,偶尔一声鸟雀鸣叫让树枝上昏昏欲睡的飞霜猛地一激灵。
这些日子飞霜都住在了高景这儿的梧桐树上,高景笑它是凤凰,飞霜不知能不能听懂,对高景的脸色倒是不差,隔三差五去抓一把质地名贵的衣裳,只是不让摸。见贺兰明月进了院门,飞霜乳燕投林似的钻进他怀里。
贺兰明月心不在此,揉一把它的鸟头:“找流星玩去——”
飞霜懂人言,立刻乖乖地走了。
门半掩着,阿芒在檐下熬药,朝他笑了笑一声招呼解释:“唐姑娘正在给陛下施针,把门带上了。明月现在进去么?”
贺兰道:“我有事要找唐姐姐。”
听闻不是特意见高景,阿芒脸上闪过难以言喻的失落,她闷闷“哦”了声,着那我给你端一碗奶羹来,起身朝厨房去。
叩响三下,里面传来唐非衣的声音:“请进。”
屋内只有榻边点着灯,西窗半开,清风徐来,晚霞跌入窗外池水又如被镜面反射出暖色的粼粼波光映上窗棂、映上桌面,映在坐在床沿的高景的侧脸和下颌。
他自来长得美,嘴唇饱满鼻梁高挺,侧面线条的每一处弯折都似春山秀水。这时坐在榻边伸着腿,长衫一直撩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的一双脚,已经痊愈的皮肤仿佛从没被折磨过,仍然莹白而细腻,但那些暗色的疤顽固而丑陋,轻易没法消除。
就如同他们的过去,美好不因决绝撕裂,可谁都不能忽视。
察觉这边的动静高景眼眸一瞥,里面有光闪过,尽管贺兰明月知道他现下看不太清了却还是被那道光难以名状地晃了眼。他从前更骄傲些,现在磨难太过总是有几分柔弱,叫人意存怜惜。
贺兰明月总误解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很短,而掐指一算,从第一次见他——把自己困在高大柳树枝叶间的少年——到现在,恍惚间竟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了。
被夕照抽离的思绪让唐非衣一声唤回:“贺归迟,你来做什么?”
她与谢碧都十分中意这个假名,贺兰明月从不纠正,闻言拿出那封信将冉云央的话转达了:“字迹我比对过了,是谢碧。”
不知是否为他的错觉,贺兰明月觉得提到谢碧时,唐非衣破天荒有点脸红。
她拈针的手指依旧很稳,淡淡道:“麻烦了,我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带上——哦对了,他的膝盖恢复得不错,只是近来常常喊痛,你多注意。”
贺兰明月莫名其妙:“我注意什么?”
“反正……反正你多注意。”
唐非衣抽出最后一根银针,缓缓地把所有东西收起来。她直起身撩头发时露出一只红得能滴血的耳朵,挎上药箱站在贺兰明月面前摊开手:“今日到此结束了,明天我会早些来。谢公子的信给我吧。”
贺兰明月递过去,察觉唐非衣有些手抖:“怎么了?他惹你生气?”
唐非衣眼睫微颤:“他老写奇怪的诗,一会儿什么灵犀什么彩凤的……看不懂,到平城后我回了一封信叫他别写这些,不知这次又是不是。”
他尚未深思,高景忽道:“他‘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前人的诗作,他思念你,也盼你多想他一想。”
唐非衣脸更红了,居然难得地结巴:“这……我想他?他怎么这样……”
对上贺兰明月揶揄目光,一把抢过那封信后唐非衣夺门而出,跑得比哪一次离开都快。他站在原地,听见门的嘎吱闷响逐渐消失。
贺兰明月愣愣地想:谢碧是什么时候对唐非衣有意的?
人走了,他也将要离开,“若无其他事”正要出口,坐在榻边纹丝不动的高景突然道:“听那天你去见了她。”
贺兰明月知道他在高思婵。
那日他们一场大吵,他过分失态,理智也有些崩溃,随后去到西苑心情平静了点,却再没靠近高景居所念头。
诸多布置高景都不过问,仿佛只要他做的,对方就无条件听从。贺兰明月有时误会这不是自己和他“各取所需”,而是他绑架了高景前去逼宫似的。
若是他的人马,他的全部决定,他拿着兵符找到朱雀卫……
那他是不是还能登基为王?
高景到底来干什么的?
又利用他一次?
这念头生出来时带动太多痛苦回忆,身后尾音尚在,贺兰明月停了跨出门的脚步:“不提公主,我尚有一事想问你。”
“你问。”高景平静道。
“为什么是我?”贺兰明月看向昏暗中的身影,“起先我想不明白,又觉得你得不错我确实想要为父族雪耻。现在到了平城,忽然明白过来换谁都一样,临海王世子甚至比我更有兵权在手,又一心想护你……所以为什么是我?”
金乌西沉,最后一缕光也湮灭了,缠绕在青烟中袅袅升腾。
良久缄默后贺兰明月以为高景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又异常的坚决:“撑着不想死,西出千里,大漠烈日,塞外霜寒雪冻,我不怕吃苦,因为如果能再见你这些苦就值得——
“我只想追回你,所以一定是你,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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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高氏”的起源,本文采用鲜卑族起源的河南高氏一支,后燕慕容云的后人自称“高阳氏”,为符合前后文有适当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