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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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豫王起兵篡位乃是从塞外奇袭,中军战力不足,四面支援来不及抵达便被攻下了紫微城,前后历经三十天,不算得大战。

    这次平城朱雀卫出,西军卷土重来集结临海,才是从大军踏破江宁城之后的第一次天下大乱。更有人言,从道武皇帝分封三大异姓王之后,贺兰、宇文两家时隔近百年再次携手,同为勤王,可见高景的帝位才是实至名归。

    在银州有李辞渊点兵,后来冉云央布阵,贺兰明月第一次自己率军奇袭山河关。

    他自认不是运筹帷幄之才,将兵攻城勉强有余。懂得因势利导、因地制宜,不强攻,不自矜,那破城便已经有了过半的把握。

    山河关,中原东部雄踞河水之畔的最大屏障,向西拱卫都城,向北依靠大河天险阻断蛮族。此地从前乃东山王元氏的封地,自从元叹请辞爵位后收归齐州军督管辖,而那军督为不折不扣的帝党,他们要拿下山河关势必要经历一场血战。

    贺兰明月自知兵力不足,而朱雀、白虎两方会师后还需要至少半月方可从东取道至山河关下。他与齐州军僵持不下,对方不知深浅没敢贸然开关应敌,贺兰明月自然也没蠢到去主动挑衅。

    白城来的都是与他并肩作战一路的剽悍之士,入夜,贺兰明月下令扎营。

    背靠一处山坳,贺兰明月检查过粮草自行休息。

    片刻憩,不多时,唐非衣持刀而来:“北方好像有一支军队正在靠近,不知是齐州的援军还是我们的人。”

    贺兰明月没睁眼:“等他自行试探。”

    唐非衣道:“前些日子冉云央来的军报中提及,白虎骑已一分为二,在豫州和现在那个皇帝的亲军厮杀起来,而他们的主力中军正朝山河关前行。那队人来势汹汹,你不怕是他们?”

    “敌众我寡,不可贸然出击。”贺兰明月脑中回想附近地势,“咱们驻扎虎山要道,但此处过于狭窄,最宽的地方不过十里,大军行进困难不会选择这条路。”

    唐非衣遂在他身边坐下,摸出腰间锦帕擦刀:“你了算。”

    贺兰明月“嗯”了声,转过头突然看见了唐非衣那张锦帕边缘绣着精致的黑色梅花。她为人简朴利落,平时连衣裳都少有纹路净是素色,虽知唐非衣喜欢黑色,可这花不管模样,出现在她随身总是有些感到奇怪。

    “这帕子别人送的?”贺兰尽量问得不奇怪。

    唐非衣一愣,旋即笑了:“那会儿在银州,师姐走时留给我做纪念,也是因担心我,不好出口就绣了我喜欢的花儿。她看着强硬,不像会女红的人,但其实绣工在白城数一数二,郎君衣裳上的竹纹都是她亲手制作。你见过吧?师姐心疼郎君年少遭变,对他又像姐姐,又像妻子。”

    贺兰明月本无意听堂兄与万里霞的私事,一听之下,不知怎的想到谢碧满腔单相思,心道在这儿闲着无聊,不如替他多问几句。

    “唐姑娘,来我好像一直没听你提过自己的年纪,方便吗?”

    唐非衣擦完刀,将帕子展平叠好:“有什么不方便的啊,我是冬天里的生日,去年随你们在银州,刚过了十八。”

    火光掩映,暂且遮住了贺兰明月的诧异之色。

    他良久不语,唐非衣追问道:“怎么?你也觉得我少年老成么?”不待他回答,自顾自泄气般发作道,“一定是这样,师姐平时数落我在山上修习弄得心如止水,根本没有青春意气,可我在那个环境中长大,别人都清心寡欲,我有什么办法?”

    “不……倒是没想到唐姑娘我那么多岁。”贺兰明月失笑,“可他们都叫你‘姐姐’。”

    唐非衣道:“在白城,凡称呼女子,无论年纪都是‘姐姐’。”

    贺兰明月颔首:“受教了。对了,起先谢碧那厮给你写信,别人也或许是思念你,若你觉得困扰,回头我告诉他一声叫他不要为难你了,如何?”

    提及谢碧,唐非衣有点脸红,贺兰明月分不清这是因为火光或者羞赧,听她轻声道:“不是烦他……我也不知如何。”

    “是觉得他太失礼?”

    闻言,唐非衣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那意思!失礼不失礼的……你也知我自没什么缘分得见同龄男子,就算见了也只对切磋感兴趣,所以师兄师弟们见了我总绕路,后来到了师姐那儿更懒得想这些事。”

    贺兰明月思及高乐君:“平城公主……现在应该是长公主殿下了,昔年出嫁,也不过就是你这个年岁。”

    “那不一样啊。”唐非衣提起这些神态不太一样,是青春靓丽的自信,“师姐,‘中原女子一生,少时绕着女红绣台,长大后绕着厨房灶台,出嫁随夫,夫死随子,从来不为自己而活。白城的女子和她们不一样,我们活着没有束缚,自由自在,愿意嫁人的可自行前往西域寻觅佳婿,喜欢自个儿过的老了也有姐妹们照拂,不必为相夫教子愁得睡不着觉,也没公婆要伺候孝敬,这不是很好么?”

    这观念深深震惊了贺兰明月,他回想起最初听唐非衣白城男女地位与中原不同时尚没思考万里霞还有这些高见。

    可转念一想,贺兰竹君与她起码真心相爱,彼此尊敬,也是一桩佳话。

    只是羡慕白城女子能如此开阔地表述人生理想,自己与高景纵然互相爱慕,未来也万万不敢展露人前、告知天下,与他们比起来,竟然束缚良多。

    唐非衣见他不话,抿了抿唇:“是不是……你没法理解?”

    “我觉得很厉害。”贺兰明月道,“万里霞……城主,她真的很厉害。不,白城的女杰们当真不同凡响,我该向你们学习了。”

    唐非衣叹了口气:“是啊,我不敢把这些告诉谢如洗,他万一接受不了怎么办?”

    “怎么?”

    “非是觉得困扰,也不认为他失礼……但是若我想与他过一生,却不肯放下刀剑被关进高门宅院,他觉得我与中原女子相去甚远,不识大体、不明大理,或许连思念也不肯了吧。”

    “你了解谢碧吗?”

    唐非衣摇头:“相识不过短短半年,远称不上了解。”

    贺兰明月一拍她肩膀宽慰:“那待未来再见,自有大把时间去接受。他若真心对你,一定尊重你的想法。如果不肯,那这种男人不要也罢!”

    唐非衣“噗嗤”一笑,她虽长得极美却向来没有多的表情,这会儿笑开,眼如新月,面若桃花,比之常年的冰霜神态更多一分少女娇憨。

    她站起身,对贺兰明月道:“你们贺兰家的男人倒真是都想得开,我少时不更事,听郎君过差不多的话,那阵子总想嫁郎君。若早遇见你,恐怕也会因为这番话对你动心——可惜你心有所属,我也喜欢上别人啦!”

    这番肺腑之言似乎要尽了她的面子,唐非衣言罢,招呼也不一声,提着长刀便离开与白城属实的女子聊天去了。

    眼前火光烧得更亮,贺兰明月抿唇一笑随手将干柴掷进去。

    翌日清,探子从大河边沿回虎山,禀报贺兰明月:“昨日看见要来的军队出旗号,观之正是‘宇文’二字,恐怕如您所料来的为临海军。”

    “有了判断可曾信息交换?”

    “属下发出信号,不多时对方回以白烟。按此前密信约定,白烟的意思便是主帅坐镇,邀您一叙,共商攻城大计之意。”

    贺兰明月翻身上马:“正合我意——唐姑娘,你留守此地,若我和宇文华谈不拢,你可以带着白城众人自行离开,不必再为了他们攻洛阳浪费血汗。”

    他虽得严肃,唐非衣却不当回事,淡笑道:“求大同存异,你不是胡闹的人。”

    铁弓被新换了弦,贺兰试了试,道一声好。满是白羽的箭囊挂在马鞍旁,他背负铁弓腰间佩剑,点了二十护卫从山谷边一条道出去赴会。

    唐非衣望向他背影,只觉这人哪怕做天大的事都不会输。

    平城中,她每日为高景施针,对他们二人关系听得了一些。期初唐非衣震惊过,但她受万里霞影响颇深,觉得世间情爱二字看似复杂,其实最单纯不过,若是真心相对换来的必然是真心。

    可能从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不好的事,唐非衣却知道贺兰明月是相当磊落的人。他过去就过去,要报仇便报仇,从不惺惺作态。

    所以贺兰以真心对高景,如果对方无意,又岂会一而再地留他?

    能安然放下沉重过去,那就是好的。

    “先准备随时拔营!”唐非衣下令,随后策马巡逻。

    二十里外,大河波浪翻涌。

    盛夏,将至一年中的涨水时节,山河关更到了易守难攻的时刻。贺兰明月本以为依照临海军的作风,至少要等有八成把握才可渡河,他方出山坳,便见眼前河岸边黑压压的一片,玄色大旗与帅旗并列,上饰以一只赫赫威风的黑鹰。

    李辞渊曾,鲜卑部族都有属于自己的图腾,在东北称霸一方的宇文氏以黑鹰为徽。见临海军阵势居然现在就渡河,已经开始整军了。

    不远处,山河关城楼上戒备森严。

    竟是直接便要攻城吗?

    贺兰明月眉头微蹙,心道这宇文华的路数比自己所想还要凶猛。他马前去,迎头被盾兵拦住,放声道:“陇西贺兰,应你们少帅之约来了!”

    士兵见他身后数人有些疑惑,但听了姓名不敢怠慢连忙放行。

    临海军如分海般整齐地让开一条路,其军队整肃,军纪严明,所有人各司其职尽力准备攻城事宜。贺兰明月往前行,途径有人搬运大石块,有人修葺检查最后方的投石车,有人抬出云梯……

    城楼上所见更加清晰,若齐州军督没见过世面恐怕现在就要被吓破胆。

    正思忖,眼前豁然开阔,一个青年被簇拥着身披银甲站在不远处。

    二十四五,和贺兰明月相仿的年岁,相仿的出身,此刻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地相对而望,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那青年生了一双风流桃花眼,银甲含光,眼窝中的疲倦神色并不能让他狼狈,而带笑的唇角更使得这人看上去像走错了地方,惟独握剑的姿势暴露了他并不真的是个花拳绣腿的空架子。

    青年向他行平辈之礼:“久仰,我就是宇文华。”

    贺兰明月没来由地眼角一跳。

    他下马后注视宇文华,不自在地拉了把铁弓取来横在手里握着。

    贺兰明月生平就不太会跟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交道,从前不需要他话事,后来轮到他了算时又不太遇得到这种人。

    做足了心理准备只是虚拟,比不上当真对阵。

    他来时想得好好的,如果宇文华脾气臭处不来,他就懒得给好脸色。但眼下人家彬彬有礼,俗话伸手不笑脸人……

    好在宇文华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半晌不闻贺兰明月应答,只当他生性冷淡,尴尬地在鼻子下一抹:“嗯……那啥,在洛阳的时候总听他提到你。”

    “他”,提到我。

    贺兰明月硬邦邦地想:哦。

    他没理会宇文华的套近乎,开门见山道:“闲话少提,不曾料到你们来得如此快,还以为要驻扎几天才等来队伍——何时攻城?”

    “便在这数日之间。”宇文华没听懂贺兰明月言语间讥讽他们先前行军太慢,凭空要给贺兰比划,“我军不是沿运河直下,途中遇见了泰州一撮流窜作乱的土匪,顺手灭了,这才来晚。至于攻城……你跟我来!”

    言罢径直拖过贺兰明月的胳膊把他往内拖,贺兰明月一惊,肌肉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下差点抬手人——他实在不习惯和人这么亲近。

    宇文华未免太自来熟了。

    他好像没法对宇文华辞色严厉。

    几名观之已是将校军衔的副官围着临时画出的沙盘,以曲线和直线标出山河关周遭地形。宇文华拨开一条缝和贺兰明月挤进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正详尽布置:

    “……所以正面攻破实属不易,老夫以为虎山的山坳绕到侧方,南边守备相对空虚,齐州军的兵力不足,北边又是大河,背水一战,我军尚且如此,敌军更加无路可逃。他们要逃便只有一条路,弃城。”

    宇文华连忙给贺兰明月解释:“这是临海军的副帅,也是教我兵法的先生,库缇老将军。燕山长大的铁弗人,都六十四了脾气还大着呢……”

    他音量不,那叫库缇的老将一皱眉:“三公子你又跑哪儿去了!”

    “接人去啦!”宇文华根本不怕他,闻言直接将自己拽着的送到了库缇跟前,“哨兵来报,咱们的援兵!陛下的消息,一代战神之后,您这不是也等候已久了吗?”

    几位将校短暂惊讶片刻,大抵没想能看见书信里提到的贺兰氏后人这么快能见到,一时军情也不讨论了立刻团团围住他。

    库缇抢了个好位置,蒲扇般的铁掌猛地落在贺兰明月肩上,差点把他得旧伤复发,一口血哽在喉头腥甜未散听见库缇铜锣似的嗓门一开:

    “天可怜见!茂佳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身侧流星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了个喷嚏,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一眼森严山河关。

    本是清朗白昼,突然有些阴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