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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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被强行按在临海军中灌了一杯酒,贺兰明月才渐渐找回知觉。

    从库缇将军那一嗓子开始他就恍惚不能自已,即便听别人聊过多次知道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贺兰明月仍能在遇见的不同人那儿找到更多独特的回忆。

    好像每个人聊的他都不止是他。

    这感觉很微妙,贺兰突然想,或许他一生缓慢收集拼凑了来源各式各样的碎片,也没办法彻底还原那个记忆中的如铁塔肃立的身影了。

    “……哎,老夫最后一次见茂佳子都是三十多年前了。那会儿他初出茅庐,被慕容氏暗中使绊子派到了前线。咱们与柔然那一场得那叫一个翻天覆地!临海军都从幽云开赴去了北庭救西军的场,当时的西军差点被垮了,整支军队七零八散,名将乌雷被俘。本以为去看到一群老弱病残,岂料西军英魂并未覆灭。

    “原本那次轮不到他领军,可惜你祖父多病,长子又不顶事只得让儿子拿着绶印匆忙上阵。茂佳子那会儿还不到二十呢,跟一头狼似的,愣是把士气蹉跎的西军整合起来,撑到了我军支援。

    “后来你应该听过,他率三千人奇袭柔然硫博部,砍了部落首领的头,从此整个柔然上至可汗郁久闾、下至普通平民听见他的姓氏都要发抖!柔然大乱,咱们也因此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二十岁,少年英雄,真真是少年英雄……从洛阳出城,老夫往东他往西边,约好未来待他再有一场大捷,老夫请他到淄城喝酒——

    “那会儿,他还没成亲呢!”

    “这酒到底没喝成!”库缇到这时有些哽咽,当即摔了酒碗,老泪纵横地又握着贺兰明月的胳膊摇晃,“可惜,可惜啊……他替高氏卖了一辈子的命,怎么会谋反?”

    他情绪太激动,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妥当,贺兰明月尚未做出反应,身侧宇文华不失时机地提醒:“老师,慎言。”

    库缇短暂清醒了,又是一声重重叹息。

    贺兰明月不清每次自己听见父亲的往事是何心情:他像个矛盾体,壮志意气是他,春风和煦也是他,会留意姑娘的一句赌气誓言,也会细心安抚初次上战场的后辈……但最终他好像对所有人都留有最美好的记忆,吉光片羽,经年不散。

    旁人都,他是英雄。

    也许他只是个……最普通的善心人。

    贺兰明月笑了笑,对库缇道:“将军情深义重,待到凯旋,我替父亲饮您的酒——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攻破山河关为冉云央的朱雀卫创造南下条件,将军以为如何?”

    短暂寒暄后回到正轨,库缇将作战计划再一遍。

    临海军这次出征的尽是主力,装备也不知比贺兰明月在银州的旧部精良多少,连投石车都不远千里地运了过来。

    三日后,多处部署完毕,临行前贺兰明月随宇文华看过那些巨大石块,青年用脚踢了踢:“陛下没有提要留山河关全尸吧?若他没我就放心砸了。”

    “砸完又修?”贺兰明月道,“心他要你赔。”

    似乎想到高景话那阴阳怪气笑里藏刀的模样,宇文华好险没个寒颤:“你的也在理,那……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动用这玩意儿。”

    贺兰明月问:“威力这么大?”

    宇文华道:“那当然,这是我准备攻破段部王庭的秘密武器。你是没见过他们那座‘千秋城’,野心大得很,城墙据有近十丈厚,坚不可摧。我驻军临海,迟早要和段部决一死战——就像你们西军跟西柔然不共戴天——精心研制数年,本来要派上用场了,谁知洛阳那皇帝是个冒牌货,我临海儿郎才不替他卖力!”

    他语速又快又急,贺兰明月有些字没听真切,但显然青年拥有他缺乏的自负与傲气。贺兰明月有些羡慕他,敌意先去了一大半。

    宇文华像一面镜子,当切实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映照出了贺兰明月本该有的人生。

    开国元勋后代,唯二的异姓诸侯王世子,在封地能横着走,入京后谁见了不尊称一声“公子”。少时习文学武,有名师教授兵道,就算对行军仗光宗耀祖不感兴趣也能快活地在封地过一辈子,待到入京更是银鞍白马……

    到那时他总会遇见高景,他们不平起平坐起码是真心互相钦佩。

    没有利用,没有欺骗,也没有那些罪孽与痛苦。

    他本该这样和高景相遇相识,再谈相知相爱。

    可惜世上没有时光倒流,也没有“如果”。

    贺兰明月知道他如今也走了极大的运气,是靠自己的付出,没有旁人施舍,就算顶着父辈荣光除了旁人对他缅怀两句贺兰茂佳当年如何英明神武、如何体恤亲友,他没法享受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世事如流水,一梦浮生而已,贺兰明月都知道。

    所以他会羡慕宇文华。

    可至少他现在还年轻,余生尚且漫漫。

    宇文华不知他出神,兀自到了攻破山河关的后续计划:“待到冉云央前来,本公子留给他一座断壁残垣!……哎,不过你陛下要我赔,这才赔不起呢。”

    贺兰明月道:“齐州军居高临下,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会火攻。”

    宇文华先愣了,随后觉得他在开玩笑似的挠了挠头,身上盔甲随之微微响动。见贺兰神情并无玩闹之意,宇文华心道:“这……不会吧?”

    贺兰明月认真问道:“怎么不会?”

    “喏,你看,我的黑鹰。”宇文华指给他看远处山岗布下的哨卫,每个人肩上都有一只临海独有的黑鹰,这也是宇文氏军中才能见到的奇观,“那群孩子训练有素,侦查敌军时最为好用,它们轮番前往山河关内观察,若有异动示警后高处的哨卫就能立刻知道意思。”

    贺兰明月“哦”一声:“看了几轮了?”

    “什么几轮?”宇文华不解,“两个时辰前……还没有异动。”

    贺兰明月望向中天朗日:“这不是还早么?”

    语毕,宇文华不解其意正要多问,远处一名戴甲军士火急火燎地赶来单膝跪地,就要通报:“三公子!”

    他一听这称呼就暴跳如雷:“在军中叫什么三公子,没规没矩的,叫少帅!”

    “是,少帅!黑鹰回报,齐州军好像、好像在往城楼上运送油罐。”

    宇文华听完这话,表情顿时十分精彩地望向贺兰明月。对方无辜地笑了笑,似有“我过了”的意思。

    他那张英俊面容几乎扭曲:“你……你这嘴,真是太乌鸦了!”

    但来不及重新部署只得随机应变,临海军的先头部队逼近山河关下,两军对峙不过三四里距离。而贺兰明月的旧部由唐非衣率领,按照库缇的意思,与临海军左翼先锋绕过虎山通道,正秘密前往预备痛击南城门——

    宇文华在短暂崩溃后显露出一丝为军统帅的沉稳,他牵马翻身而上:“不行,老师领军前站,不能让他陷入危险,我将他换下来。”

    “我去吧。”贺兰明月突然拉住他的坐骑辔头。

    宇文华怔住:“……你?你不是有伤么?”

    “若真有重伤高景不会让我上前线,你在此地注意补充防线,实时调兵给山河关造成压力。就算他们火攻,现在强弱之势扭转只能一时救急。”

    他言之在理,宇文华略一思考便点了头,见他要去牵马连忙鞭子一甩拉住贺兰明月:“你骑我的马,这是八骏之后的良驹!”

    愣怔的成了贺兰明月。

    四目相接,他心头突然有什么淤积轻如飞灰烟消云散,颔首道:“好。”

    宇文华笑了笑,转身要了另一匹马就要依言调度,贺兰明月忽然喊住他:“宇文华!”对方应声,他又道,“若对方火攻,你的投石机就要派上用场了。”

    “我明白!”宇文华潇洒朝他一抱拳,“前线拜托给你,后方便交给我吧!”

    和他并肩作战,贺兰明月临行前万万没有想到。

    战火由齐州军退下的油罐碎裂之声后,一触即燃。

    山河关前烈火熊熊,暂且阻断了临海军。一时间鹰鸮与铁马金戈交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覆盖在昔年护卫京都的雄关之上。

    临海军进不得,南边城门攻势也因为得不到支援而放缓。

    眼见第一波攻势就要徒劳终结,后方宇文华调来了投石机,准备用以第二次攻城。但眼前绿地成了焦土,灼热熏红眼睛,临海军的损耗远比想象中严重得多。再这样下去……就算摧毁山河关,内中精锐尽出……

    岂非是自投罗网?

    天边黑云压城,众人亦是愁眉不展。

    喊杀震天中凭借过人的耳力,他捕捉到了一声藏在层叠乌云后的雷声。眼前似有紫光闪过,贺兰明月心中一跳,情不自禁道:“天要助我……”

    “如何?!”库缇正需要被注入一腔热血,闻言焦躁极了,“现在只有下场大雨把火浇灭,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眼睫处有什么凉凉的一滴,转瞬即逝。

    山河关外燃出了烧天灼地的气势,贺兰明月突然一拍马拔剑冲向敌阵。库缇震惊之下慌忙道:“贺兰!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话音刚落,头顶炸开又一阵惊雷。

    盛夏时节的中原,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席卷天地。

    这场暴雨宛如神祇显圣,传到洛阳后在百姓中延生出越发邪乎的版本。但当下,山河关前贺兰明月被雨水模糊了视线,身后无数人踏着淋湿的焦土冲向山河关城门,宇文氏的老将库缇一马当先。

    云梯架上了城门,前仆后继。

    山河关守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阴沉天幕是如铁的颜色,风声雨声,刹那间清的烈日全不知踪迹,零星火苗垂死挣扎着呻吟,片刻后全部灭入了马蹄下。

    喊杀不绝中,昏天黑地突然被一道闪电撕开,贺兰明月面容照亮片刻。

    雨幕遮不住冒着寒光的箭头,那城楼的几名弓手同时瞄准了不远处浴血拼杀的库缇!他捕捉到这一刻,来不及提醒旁人立刻马而回——

    库缇和他相识只有几天,

    但他是长辈,是宇文华的老师,贺兰明月就想到了李辞渊。

    他失去过一次了。

    他不想面前凶险再来一回仍然无能为力。

    “将军当心!”怒喝出口,城楼摔落的尸体横在贺兰明月马蹄前,他急速勒马,那八骏之后果然不同凡响,前蹄高高抬起还能保持平衡。贺兰明月抓紧了马缰驱使坐骑奋力跃过尸山血海,仍是来不及——

    最后三支白羽箭被一起架在了弓上。

    贺兰明月双手都离开马缰,拉弓瞄准库缇前方,不顾马背颠簸、雨幕席卷。他闭了闭眼,周遭数人惊呼中放开了拉弦的手指!

    雨水迸裂,泥浆溅了一身。

    两支射向库缇的羽箭中途与那沾泥的白翎撞在一处,余下一支擦过库缇侧面战甲,年逾六十的老人往旁边歪倒下去。贺兰明月及时赶到,夺过身侧不知谁的长枪调头以枪身稳住了库缇,一来一去惊险万状,两人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

    “没事吧?”贺兰明月微喘,来不及平复呼吸连忙问库缇。

    老将军身心都经历了一场生死边缘的考量,俗话暗箭难防,眼下就算久他经沙场也禁不住后怕。他没回答贺兰问话,幅度极地摇了摇头。

    但库缇脾气暴烈,万万没想到山河关的弓手有胆量数箭齐发暗算自己,一时间愣怔完毕,立刻大骂:“狗.娘养的齐州军!连你爹都敢,不孝的玩意儿——副官,副官人去哪儿了!妈的,叫宇文华把投石机给他们送上去!操.他娘的!”

    满心关怀还未散,贺兰明月猝不及防被贴着耳朵吼了一脑子的脏话,有些不明所以。库缇骂完人,拉了他一把:“多谢,贺兰子,你和你爹一样敢想敢做……方才若非那三箭冲散箭阵老头子不死也得重伤!”

    贺兰明月欲言又止,只得朝他一点头,复又抢向前方。

    夏日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攻城半个时辰后优劣仍不分明,但雨势减弱,眼看乌云后金光乍现,即将放晴。

    临海军搭起云梯携带兵刃往上爬,对方居高临下不停扔石块砸中后军士只得踏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向前。山河关城楼孤高险峻两边无任何可以直接倚靠的山隘,若天光大亮城楼又用火攻,两军就会陷入胶着状态。

    山河关难攻至此,既在意料之中却也没想到胜算被极致地压缩了。

    眼见前方城墙久攻不下,贺兰明月策马回防,宇文华的投石机总算姗姗来迟。战鼓擂响,大雨将歇之际,巨大石块轰然叩响了山河关的东侧城门。

    层叠声响震天动地,城楼被砸中一个角顿时垮了半截,攀在攻城云梯上的士卒趁势而上占据半边城楼。一旦开缺口,便不会再久战不下。黑鹰旗帜插在了角楼,眼见胜利在望,而接着传来的消息更加如同一剂强心剂让士气越发高涨。

    “报——少帅,库缇将军,贺兰大人!”

    “西军旧部与左翼先锋已经攻破南面城门!”

    唐非衣他们成功了?

    贺兰明月正在城楼下预备待到城破便立刻率军突入,闻言心中喜悦立刻回头想与库缇分享这般心情,身后却突然几声惊呼“大人当心”。

    他直觉有诈,欲调转马头忽地听见什么碎裂之声!

    “咯拉”——

    后脑整个炸开般疼痛一直蔓延到背部,他两眼发黑,直直地跌落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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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