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五)
枫啸林遍植枫树,深秋将成一片血红,古战场的肃杀这才体现得淋漓尽致。眼下只是南风转凉,还未入秋,枫林深深浅浅,黄绿交错煞是好看。
贺兰明月坐在营帐外背靠一棵枫树,仰起头数遮住天空的枫叶。
这一片安静,驻扎枫啸林后宇文华忙于四处调动不怎么来烦他了。至于其余人,库缇岁数大了,又自觉山河关那事自己也有责任,无颜面对他,而唐非衣本是个寡言的性子,不爱和他谈太深沉的话题。
除却能得上话的这几人,其余还有些日常起居需要接触的军士。但他们觉得贺兰是主子,见面都低着头,或者站得笔直却不敢看他。
几天下来贺兰明月只好带着流星找个僻静角落发呆,还好身边有这匹狼。
流星在银州城混吃等死惯了,干过最复杂的事不过是去河谷的牧场追逐羊群。这回战火纷飞里走一遭,它本也不蠢,更加把贺兰明月贴得紧,进出必定随行,常常后怕地抖着耳朵——库缇骂过它没野性。
当下流星把头搁在贺兰明月膝盖闭着眼睛,耳朵忽然一动。
它有反应,摸着颈间厚实毛发的人也动作一顿看向远处,下一刻流星跳起来紧紧抓着地面,龇牙咧嘴从喉咙里发出低吼警告来者。
贺兰明月抬眼,一片枫叶翩然从他侧脸擦过,接着落在了掌心。
“每天都在这儿发呆,一抓一个准。”宇文华笑了笑,绕过前面挡着的两个护卫取出腰间的水壶,“给你送水来,晚些时候吃饭自己过去?”
“嗯。”贺兰明月接过去,“宇文兄,多谢。”
宇文华仍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朝不远处虚虚一指:“有人从平城来见你,山高水迢的……都是故人,多聊几句吧,我先去巡营了。”
他罢从旁边绕路,其余几个护卫得了眼神暗示后也跟随宇文华身后。
枫树林中只有他与高景相对。
贺兰明月没有理他的意思,转过头继续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树,手指不安地蹭着衣角。想起宇文华所言“多是沉默”,高景心道不要急,自己驱动轮椅缓慢地靠过去了。
大约两三步远,他停下,心开口:“还记得我么?”
没人回应他。
高景自顾自道:“我听宇文华了,你伤到脑袋好像暂时对以前的事都没印象。他不知道这是永久的还是怎么样,万一有后遗症岂非要自责?”
贺兰明月喉头微动似乎有话要,高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他终是没有言语。
“其实也轮不到他自责。”高景缓慢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真正要为此道歉的还是我。如果当时我劝你别去,也许数天都没有好脸色,但总归不用出生入死每日每夜地冒险……还是怪我,明知有危险还不拦着你。”
“……我认识你?”贺兰明月问。
闻言高景面上浮现出很浅的笑容,他眼睛很亮,好似为贺兰终于搭理自己而欣喜了片刻。他略一思索道:“以前认识,现在也可以重新认识。”
贺兰明月道:“宇文华他们仗是为了你。”
“但这不代表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见贺兰似懂非懂的眼神,高景道,“我出身很好,是皇子。那时候大哥早夭,我还没满月就有人撺掇过父皇立储。少时娇生惯养,被宠坏了,话没人反驳,就算错也会有下头的人代我受过,顶多这些惩戒不足为惧。后来九死一生到现在,‘身份’是最大的笑话。”
“怎么?”
“你,他们是看在我是‘正统’起兵对不对?”
贺兰明月皱了皱眉,然后颔首。
高景道:“若我非‘正统’,就是谋反,则到时天下共伐,和现在的高泓一个下场。”
“总是为名为利,再崇高些的为了理想抱负,为了留名青史,否则谁真肯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抛头颅洒热血。”
“但有个人就是不一样。”
贺兰明月突然怔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衣角,心跳蓦地有些快。身侧的流星察觉到他情绪变动,不由得拿头拱一拱贺兰明月的手。
“名与利他都不太在乎,理想抱负么,也没听他提起过。这次千里迢迢、至始至终地冲锋陷阵,身上的伤总是不见好。”高景望向贺兰明月,自己答道,“你他为了什么?我不敢问,根本没胆量听他的答案。”
“……”
“后来却想,他何苦呢?在别的地方生活得好好的,就算未来可能遭难,那时我八成已经死了,碍不着他的眼。逃出生天后我本来不敢去找他的,又觉得如果这次也不去,就真的再也见不着。可能我心里还是……希望他有一点点想见我。”
高景抽了口气停下了,他低下头极力忍耐什么但眼圈依然红了一片。贺兰明月忽地轻声道:“你在我以前。”
他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指代当着所谓的“新友故交”,肯定若有所指。
“反正你都记不得了,那我赶紧趁机替自己点儿好话。”高景提到这儿有点故作轻松的语气,但在场的两个人没谁觉得好笑,他抬手擦了把眼角,“我以前叫你明月哥哥,你也怪喜欢听。”
“……是么?”
“但后来再遇见你就不怎么因为这称呼笑了,我怕自己一厢情愿,喊得不多。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以前不知道,现在后悔了愧疚了总在想怎么跟你道歉,过一次,你回答‘不需要’。就算你和我重归于好,我觉得你心里还是有刺。”
贺兰明月仿佛叹了句气:“这样啊。”
简单的三个字堵住了后续所有。
他连为什么要道歉都记不得了对吗?
风渐渐地大了,有点冷的温度卷落了簌簌然的半红叶子。
不远处有几个士卒着话为几天后的攻城准备,他们似乎有必胜把握,话到一半笑了出来,共同趣其中有谁结束战事就要回老家娶同镇的青梅。
高景了个哆嗦,他短暂失语,不知还能什么,有种什么东西都没法掌控的无力。贺兰明月看他的眼神与肢体语言都对他设防,充满了警惕,还不如此前能不时拌两句嘴至少那会儿他知道贺兰明月能搭理他。
“要不先回去吧?”贺兰,跨过凋落的枫叶站到他身边,“你看起来走不得路,我推你去找宇文华。”
高景只得点头,两人直到安置好都一路无话。
午后用过饭,憩片刻,将军们在中军帐讨论如何攻取洛阳。
白虎骑的陈子成话慢条斯理,像北庭的雪一样,半点不会着急。他三句停一句,把库缇听得上火,要不是高景就在旁边坐着听恐怕非按捺不住当场骂街。
“枫啸林距离中军的城南大营不远,中间隔着乌啼山和落月溪,这也是为什么我军驻扎许久城南大营也没有动作:他们一旦攻来,我军便能越过乌啼山偷袭城南大营后方,守备空虚,直取洛阳城。”陈子成又是长长的停顿,顶着库缇杀人般的目光继续,“梅恭到底西军老将,他沉得住气,我以为不宜急攻。”
库缇反对道:“中军吃了败仗,士气大挫,正应该发动猛攻他个措手不及!梅恭去年才莫名其妙出现,又是西军的污点,老子就不信这人真能这么短时间服众!”
“哎,话不能这么。”陈子成道,“中军是护卫京师的主力,就算内讧尚如猛兽,难保临死前不会玉石俱焚地一击。我军损失本也惨重,这当口胜券在握了,再折几万人就为了一座洛阳城,不值得。可以徐徐图之,断粮、断水,攻心。”
库缇沉默了,宇文华却道:“断水断粮围城万不可取,洛阳是都城,就算不管禁军和官员皇族的死活还有三十余万百姓。他们可能对为什么要仗都不明就里,支持陛下因为陛下是先帝驾崩后的正统,监国时也没少做好事……倘若这时为了攻城去断了他们的生路,陷入水深火热中,民心会乱。”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幽云的一位副将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赞同陈子成。
原本一直在听的高景忽然道:“我监国时禁军只有不到十万人,中军远在西京关隘驻扎。高泓篡权后听大量屯兵增调军力,现在有多少了?”
宇文华愣了愣,回报:“南北禁军加在一起恐怕超过了十五万。”
“几十万人的生死……不能因一场胜利置之不顾。”高景的手指敲击着轮椅扶手,他良久道,“速攻,胜算有多少?”
“得看排兵布阵。”宇文华皱着眉道,“我方最大的劣势是无法整合,朱雀卫和白城军机动性强,白虎骑擅长奇袭,临海军稳扎稳……只能兵分几路。”
“怎么分?”
库缇:“回陛下,临海军人数最多,原计划是分为两队主攻,其余大军随后围城。主攻中,一队末将与少帅领军,另一队交给贺兰与唐姑娘——他们二人从银州一路杀到平城,在军中很有些威信,随他们出征士气常常大涨——可眼下您看,贺兰也带不得兵。”
“主攻可交予冉某。”一直不语的冉云央道,“临海军攻山河关、白虎骑与豫州军大战都是损失巨大,此次就不必再让儿郎们冲在最前方。”
宇文华颔首:“那便辛苦了。”
又一番商议后定下作战计策,朱雀卫主攻,陈子成率领幽云的白虎骑众为其掠阵,而人数众多的临海军在洛阳城周围一线布防,力保万无一失。
但前些日子经历过和中军的大战,又刚在枫啸林安营扎寨不久,纵然速攻也不可急于求成。再加上宇文华认为再等一等贺兰明月,不定过几天就好了——这发言遭到了另几位看白痴的眼神对待,也就冉云央赞成。
众将军离开中军帐,宇文华推着高景出去后看见斜靠在不远处兵器架边的贺兰明月。
“找你的?”高景问他。
宇文华挠了挠头:“不应该吧,可能是找陛下的……”
话音将落,贺兰明月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要走。宇文华尚在迷惑,高景突然反应过来,提高了声量:“等等!”
贺兰明月依言停了,但高景还不要他等着做什么。宇文华见二人氛围诡异,心知自己趟不得这趟浑水,这回连招呼也不便自行离开。
周遭无其他人,高景看向贺兰,若无其事道:“适才听这附近有片枫林很美,能领我过去看看么?”
“我知道在哪儿。”贺兰明月想了想,“好。”
枫啸林是洛阳城外的踏青胜地,除却贵族,平民也时常在秋收后前来赏枫。眼下金戈不休,此处百姓也见不到几个,倒是平时少有的寂寥。
贺兰明月带高景去到一方高台,这里枫叶先红透彻了,在一片黄与绿的浅色中格外显眼。
他将轮椅固定在相对平缓的地方后自己不在后面站着,撩起衣角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视线和高景齐平,竟在认真看他。
衣裳是最朴素的衣裳,深色,没有花纹,扎着袖口,不穿甲,没有佩剑,腰间一排做工精致的袖箭囊,右边耳垂还戴着那枚烟紫玉,金玉之色不时折射阳光。这身扮再熟悉不过,却因为贺兰明月此刻眼神高景就觉得他变得很陌生。
其实光看长相其实贺兰与三年前没什么区别,但眉宇间少了那股阴郁,豁达不少。他本是极英俊的五官,平时有点冷峻,笑起来温和可亲,银州重逢时高景就想,这张脸能被元语心记一辈子实在不是没道理。
许久不曾面对这么直白的视线,高景回过神便被看得有些无措,偏开头道:“领兵之事他们不让你去,你没有想问的吗?”
“或许后来还是会让我去。”
高景疑惑地“嗯”了声:“库缇将军你伤到脑子,再上前线不好。”
贺兰明月却不解释这件事了,他随意地架起一条腿后用手肘撑着托住下巴,有种落拓的潇洒:“那天谈话还好,知道后好像你有些不下去……现在你不当我是旧识,就‘他’吧——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微风拂过,枫林将阳光映得血红。
高景突然哽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