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几孤风月变星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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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枫林翕动,高台下士卒们按部就班,并没人能发现这个安静的地方。

    贺兰明月完那句话后心口微微一疼,他仍看向高景,背后被炽烈阳光晒得发热,心道分明已经快入秋了,还有些汗意。

    思绪出神的片刻,高景突然不犹豫了径直回答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你。”

    贺兰明月一怔,没立刻接口。

    高景以为他是失去记忆了对被自己喜欢上感到疑惑,一时无法接受——他和贺兰开始得结束得都莫名其妙,眼下一纸空白了,高景也不知怎么解释——他垂下眼,慢吞吞地继续道:“以前的你……就是‘他’,这么表述像讲别人的故事。你听来不觉得难为情,我也觉得要好一些。”

    贺兰轻声道:“可以这么讲。”

    高景反问:“你很想知道那些事吗?”

    “不若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那些事的。”

    高景笑了笑,当真换了个讲别人故事的口吻:“我与他相识,跟现在龙椅上那位有点联系。他全族蒙冤,自己也被高泓带到府中,过了十余年后训练成身手厉害的暗卫。有次进宫后他救了我,我就想,‘要得到这个人’。”

    “你把他当猫狗么?”

    “因为从前所有的东西,天上地下,只要我想要,就算不去开这个口但凡表现出来便一定有人双手奉上。”高景这些字句倨傲的话不显得卖弄,听来只是可怜,“那次也一样,虽先碰壁,不多时生辰伯父就带他入宫交给我,还有那把剑。”

    贺兰明月没带着燕山雪,闻言道:“是那把剑柄上饰有明珠的剑,宇文华珠子是南海的贡物。”

    “嗯,入夜可照亮脚下的路。”高景想到这时笑了笑,却皱着眉,“我和他……当时他一心一意地对我好,我不知道珍惜还以为这都是他该的。”

    “……”

    “等他不见了,我才发现其他人即便毕恭毕敬,他到底不同。”

    贺兰明月没问哪里不同,道:“怎么不见的?”

    “你真要听么?”高景反问,他没有否认,便道,“今日在那儿听他们讨论如何攻城我却心乱如麻,因为我其实……我私心一点都不想你记起来的。不是为自己开脱,那件事对你完全是……是耻辱,是痛苦,让我自己知道不好吗?那道伤……你不要记起来,只知道我对不起你就行!”

    到这儿又过分激动了,高景本就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让他去回忆那个雨夜无异于架在火上烤,或者将他凌迟。

    贺兰明月道:“没关系,你就当讲故事。”

    一句话短暂安抚了高景起伏的心绪,他默默地掩面半晌,长叹一口气:

    “讲故事……四年前的初春,父皇占卜的那个关于江山稳固的预言就要应验了。他纵然明白陇西王是被陷害但仍一意孤行,之前留过他儿子一命,条件是不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人来了,自然要心狠除掉。我比父皇更早知道这件事,他也承认了。我让他不要往外自己想与父皇商量,可我话太单薄,父皇根本不会听。”

    “我听了。”贺兰明月嘲讽地笑笑,“很荒唐。”

    “是啊,很荒唐。尤其是后来知道什么‘西山明月’就是一场骗局!但没有力量就没有话语权,哪怕皇子也一样。我想保护他的,比如下手时轻一点,然后告诉父皇人已经死了,让他出宫在洛阳哪个地方养伤。父皇身体不好,我监国掌权是迟早的事,届时再将人接回来……他了他愿为我死,但我根本没想过他真的死了。”

    “这事你没告诉过他。”贺兰明月突然笃定道。

    高景诧异地看他一眼,喉头微动,没有反驳:“对啊,因为我做的决定从来不需要对别人解释什么,也没想到父皇会来。”

    后面的事他回忆过千百遍,眼疾、鲜血、刀光都交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压制得喘不过气,经年如此。

    直到相见,高景才短暂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高景最后:“我根本不会杀人。”

    他只字不提自己的腿伤,贺兰明月听到此,抿了抿唇道:“但你若给他听过,指不定就是不一样的结果了。你就不后悔吗?”

    “后悔?”高景抬眼,那两颗红痣也成了阳光与枫叶的颜色。

    贺兰明月呼吸轻轻一滞。

    眼前的人虽肢体残疾,但好似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股昔年浮夸的、盛气凌人的美丽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沉静,高景面上的神采飞扬很久都没出现过,他寡言,不独断,却没人会因此怠慢他一丝一毫。

    到底是谁让他变成这样了呢?

    高景话声音一向不大,哪怕落魄都带着皇家的养尊处优,可他缓慢咀嚼过“后悔”二字后,神情突然激动了。

    “后悔?”他紧紧地凝视贺兰明月,“什么叫后悔,后悔是理由吗?自己做错了事难不成一句后悔就完了?如果可以这样我一千次、一万次,我后悔了!我无时无刻没在后悔!——有用吗?他就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

    “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爱恨,这种没有办法用言语抹平的事再多都没用,所以我从来没指望自己道歉、认错、后悔就能挽回所有。”高景缓了口气,“我是后悔了,那又怎样呢,我能改变什么?”

    “是吧。”贺兰了一句,好像在赞同他。

    高景似乎想站起来,但没人搀扶光靠自己无论如何动弹不得,他膝盖又开始疼了,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阳光正盛,他面前贺兰明月也十分耀眼。

    “做错了不是谁都会原谅,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长好的伤口也会留疤。我可以用一辈子对他好,倾尽所有爱他——只要他愿意,江山我都能送给他。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希望我怎么做。你也是他,你呢?”

    高景自言自语到现在,故事讲完了,话也道尽了。

    他其实没要贺兰明月回应什么。

    坐在石头上保持那姿势很久的青年眼中闪过一道清澈的光,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高景眼眶发胀,低头一揩眼角又是满手水痕。

    不知道为什么哭,心里的委屈都快满出来了……的确只有一句,“我真的不知道他希望我怎么做”。

    之前贺兰明月不告诉他,现在的贺兰明月还能明白答案吗?

    贺兰明月收敛了笑意:“他要真爱你,就不会希望你抛弃自我。”

    仿佛天光乍破。

    高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呆呆地反问一句“是吗”。可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脊背都绷紧了,不可思议地想开口但嘴唇颤抖不已。

    贺兰明月站起身,从石块到高景身边只有一步远,他走过来时没有任何挣扎就像跨过了千山万水。

    许诺未来永远比沉湎于过去更像赎罪,他想,高景还是明白了。

    粗糙指腹擦过高景的眼睑,贺兰声音有笑意:“别哭了,我逗你玩儿呢。”

    贺兰明月没事,所有该记得不该记得的他都门儿清,恐怕从此之后还要加上枫啸林里高景把自己哭了的这一件。

    高景都不知该先恼怒还是先喜极而泣,他一路绷着脸,却在回到军营后被哄了句“还生气吗”就立刻破功。贺兰明月勾住他的膝盖把人抱起来放在简单的榻上,没得到答案,只看见他笑眼盈盈的,凑上去亲了口高景的唇角。

    “那宇文华怎么回事?”高景迎着他的亲吻,贺兰帮他脱那件到了大营就没换的外衫,单薄地推了贺兰明月一把,“先清楚,别弄我。”

    贺兰顿了顿道:“你再仔细想他的话。”

    高景何等聪明的人,此前关心则乱,眼下贺兰明月一点就透。他眼神一闪:“宇文华帮着你骗我?……好啊,这人胆大包天,居然敢欺君?!”

    贺兰明月没法给他开脱,含糊地“嗯”了声。

    高景顿时怒火找到了个发泄对象:“你是情有可原,那我还收拾不了他么?等着回了洛阳,看我不……哎,干什么——”

    “方才还哭哭啼啼的,现在又要发落别人,怎么不怪我?”贺兰明月笑了。

    高景道:“你做什么都对——唔……”

    热烈的吻把他的话全部堵住,好一阵深吻后,贺兰明月才在他不稳的喘息里道:“我的主意,你别怪他了。”

    “……行啊。”高景伸手去勾那枚耳环,“那你赔我。”

    贺兰正埋在他颈间,闻言道:“赔什么?好话歹话都被你尽了,心眼儿还不准我报复一次么?”

    高景“唔”了下:“……不准。”

    声音又软又轻,更像撒娇,不若这才是他真正全然放松的样子,没有眼泪和沉闷,什么话都可以往外也没怕贺兰明月会不高兴。贺兰明月听了,深深以为这才是他喜欢的高景的样子,不会什么都推给他自己猜。

    不准或者准,至少是个答案。

    就像高景“长好的伤口也会留疤”的时候,他听来内心震动,当即忍不住要爱他。

    “迟了。”贺兰明月,叼着他锁骨上一块皮肉磨了磨牙。

    难得温存,高景的角度能看见营帐的门帘漏进来一丝天光,外面的脚步声与交谈都听得清清楚楚,光天化日,俱是有些脸红。

    更衣到中途,贺兰明月吻他一阵突然感觉到有所异样。他先一愣怔便揶揄道:“这还没入夜呢,陛下,不好吧?”

    “之前连着两次都看不见你。”高景主动抱住他的脖子,一直望穿了那双灰眼睛,“我就要。”

    “有人进来怎么办?”

    “……”

    “又要挖别人的眼睛?”贺兰明月,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他居然也开始用这个逗高景看他窘迫了,“等以后吧。”

    但高景不干,红着眼睛抱住他继续在下巴啃来啃去。那副吃不饱的样子取悦了贺兰明月,他低着头,一句“声点”。

    (……)

    对方一侧身躲开:“别,一会儿宇文华要过来了。”

    “他过来干什么?”高景理了理衣襟,“你们关系何时如此好了?”

    贺兰明月站起身要擦手,高景从背后抱住他,黏得不行。他无奈,只得继续坐在榻边:“算……我误会了他?误会解除,称兄道弟。”

    高景“嗯”了声,尾音轻飘飘地上扬。

    “之前……老觉得他喜欢你。”贺兰明月起这话时还带着点酸味,但他很快纠正自己,“我是怕他被你利用。”

    高景憋住笑,埋在他肩上仗着贺兰明月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嗯,因为我很坏。”

    “对啊。”他拧了把高景的耳朵,“后来提起你,宇文华你漂亮,像只鸟笼里的金丝雀,所以难免多看两眼。只要漂亮的他谁都喜欢,但你是君他是臣。对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万万不敢有。”

    高景喔,想了想又道:“那他对你有吗?”

    没料到这人思路如此跳跃,贺兰明月笑了,没答。

    依偎片刻贺兰明月记起高景的腿伤,手顺着脚踝摸到了膝盖,问道:“在平城不必东躲西藏的,腿好些了?”

    高景应了一声,但觉得这好像也不够。他像刚学会走路,想尽快与贺兰明月分享站立的快乐却找不到从何而起,还要点什么时营帐的门帘却从外面掀开。

    “贺兰,你看见陛下没有——”宇文华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下一刻便语塞了。

    高景坐直身体,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什么事?”

    目光战战兢兢在二人亲密无间的姿势中逡巡一圈,宇文华电光石火地明白发生了什么,接踵而至的就是“他会被清算”这个事实。他喉头一哽,紧接着自顾自地往外走,嘴里声念叨:“哎,贺兰怎么也不在……”

    “站住。”

    宇文华做戏做足,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饶命!”

    他当然知道贺兰明月什么事都不会有,当时同贺兰一伙演戏风险全落在自己身上。宇文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却也没料到这么快自己也成了热闹。

    “没想要你命。”高景托着下巴懒洋洋道,“论功行赏你这次可是头功,待到事成之后,三公子,朕一定重重赏你。”

    宇文华不知他什么哑谜,大着胆子爬起来:“陛下别记恨臣就得了,哪用得着赏?”

    高景摆手,朕一向是赏罚分明。

    宇文华就差没直接翻白眼了,两人眼看又要争执不下,贺兰明月断了闲聊道:“方才急匆匆地跑来有什么正事吗?”

    被高景断的重又记起,宇文华正色道:“今日冉大人带朱雀卫三营巡视,走到西边时遇袭。”

    “什么?!”

    贺兰明月皱眉:“冉大人有事吗?”

    宇文华摇头:“对方一共十数人,身手上佳。西边离大部队稍远,又在山谷边缘,有什么动静来不及支援——对方是早就算好了来的。冉大人的护卫死了三个,他本人被围攻下也伤了右腿,不过伤势不重。”

    “对方尸体呢?”

    “林统领看过了,认出都是大内的人,身上有‘影’字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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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行脑补男生之间的互帮互助x1

    标题化用柳永“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