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几孤风月变星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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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泓从王府开始就培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直接听命于他,对外是护他安全的影卫队,而“影”字刺青无疑是他们对高泓忠诚的标志。

    整支队伍一直保持在百人以下,多为胡族,不识字,甚至有人不通汉话。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贺兰明月,他身上没有那个刺青,高泓用更直白的方式羞辱他——尽管那两道疤已经快被覆盖,但贺兰明月知道十年为奴不可能磨灭。

    眼下这群人突然出现,矛头直指冉云央……

    “是刺杀。”冉云央下定论。

    这一道上林商比他精通,当即看破了刺杀背后的含义:“若朱雀卫没了统领,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祸水东引,这些都是冉大人想谋反。”

    贺兰明月冷笑:“把过错推给死人,好熟悉的手段。”

    唯有宇文华不明就里,他虽上过战场但没经历阴谋算计,闻言道:“什么推给死人?哪怕他们刺杀成功,冉大人不在了,朱雀卫有信物在手仍能被陛下和贺兰统领啊。”

    “但是朱雀信物是真是假呢?”贺兰明月反问,见宇文华语塞又道,“对我们来,事已至此尚且不是全部人都见过朱雀卫的调兵信物,京中就更一无所知。如果冉大人不幸罹难,京中便能顺理成章地这次是‘谋反’,冉大人主使,高景是傀儡或者共犯都不再重要……他回不去洛阳了。”

    宇文华大骇:“可……可那兵符确实是真的啊?”

    “只要人没了,就能随意搬弄是非,因为天王老子也不能叫死人开口!”贺兰明月握紧拳头砸在桌案上,居然有点失态。

    大家都不曾见过贺兰明月发怒的样子,只有高景知道他为什么难过,抬手顺了顺贺兰的脊背低声安慰道:“行了,万幸人没事,你别急——这次巡营谁安排的?为什么我军路线会被对方悉知?”

    旁边一个朱雀卫道:“回陛下,这事在卑将,卑将稍后去查明。”

    高景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卑将汪孝之,是朱雀卫三营统领,司守备。”汪孝之不卑不亢道,“每日巡营路线皆不相同,所知者不算多,天黑之前卑将就给陛下一个交代。”

    “汪将军,”高景朝他笑了笑,“辛苦你了。”

    汪孝之一抱拳,握刀转身出了营帐。

    眉头紧锁的库缇显得心事重重,见没人话了,这老将才道:“陛下,卑将以为还是应当速战速决,眼下……贺兰恐怕已经能够带兵,不如叫他接冉大人的位置。”

    贺兰明月方才混乱中早忘了装样子,垂眸道:“应该的。”

    冉云央道:“这样安排冉某也能放下心来。贺兰,朱雀卫交给你指挥,冲锋分队则并入白城军由唐姑娘率领,冉某信得过她。”

    不知刺杀当时场面,冉云央双剑都沾着未干的血迹,恐怕一场混乱。贺兰明月凝重点头,他没试过冉云央身手也直觉对方并非是个花架子,若十数人都能把冉云央折腾得这般狼狈,高泓一定倾巢而出……

    那么,陆怡呢?

    贺兰明月看向高景,对方也想到了一样的东西,面色凝重。

    待到其余几个将军散了,高景问道:“陆怡多久没和我们联系了?”

    “许久了。”林商蹙眉道,“算来可能是从抵达平城那时起,便没收到过陆统领的信。但属下以为京中变化没那么快,再加上后来四海起兵……”

    “那也不至于都刀都架到脖子了陆怡也一句话也不。”高景道,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现在只有两个解释,要么王叔出事,陆怡不敢轻举妄动;要么他出事,在高泓面前为了保全王叔把朕卖了。”

    无论哪一个听上去都很糟糕,更别提他们对京中似乎完全一头雾水。

    宇文华想了想道:“今天起我每天派三只猎鹰去洛阳,紫微城生变的话洛阳必然也人心惶惶——陛下,恐怕不能再拖了。”

    营帐内一片沉默,贺兰明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月二十七。”

    “别派鹰了,保存点儿精力。”

    “哎?”

    贺兰平淡道出他的决定:“七月黎明攻城。”

    三日后,驻扎枫啸林的大军突然整合,天亮时分便兵分三路扑向洛阳城。

    这座城市上一次燃起战火也在黎明将至,只是那回漫天大雪,这次光熹微。冥冥中就有所定数,天边那颗星辰直到太阳升起后才消失在云后。

    城外喊杀不断,鹰鸮伴随着刀兵相接的金属嗡鸣震颤了每一株草木。

    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有老人指着窗外那颗极为闪耀的星辰向孩子讲故事:“日出东方时最亮的星星叫紫微,是帝星……

    帝星,才是天命。”

    有人为天命,有人为名利,但在两军阵前都不重要了。

    为了增加禁军人数扩充所谓势力四处抓年轻男子充军的弊端在此处显现出来,这些人训练最多一年,提着枪戟都手软,根本没办法抵抗一路从北方、东边杀到都城的“反贼”。胆子大点的张牙舞爪要拼个你死我活结果被当胸捅穿,五十步笑百步的直接丢盔卸甲,藏入了洛阳的街头巷尾。

    贺兰明月没有进入洛阳的实感,那座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城门只用了两个时辰便破了,中军与禁军混杂着四处逃窜。

    这就是……他们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后得到的地方吗?

    贺兰明月甚至觉得仿佛一场梦。

    而在昔日繁华的大街尽头,护城河后天光乍明,紫微城像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高耸城墙上布满弓箭手。

    他以为这才是一场恶战。

    但当贺兰明月率军穿过护城河,本该如雨而下的箭矢却没有到来。大军尽数在原地停下了,他疑惑地仰起头,看见城楼上站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人,披甲,严肃的一张脸。他觉得眼熟,或许四年前有一面之缘。

    身边的宇文华突然叫道:“是兵部的杜尚书!”

    紧接着,五凤楼的城门在一声闷响后缓缓地从里面开。

    竟然直接开关迎敌!

    “之前六部中他立场不明,陛下还做太子的时候设法拉拢过,但没有成功。”宇文华与贺兰明月并肩而入,抽空解释道,“此人油盐不进,先帝本想重用他去吏部,但吏部一直是慕容氏的党羽把持着不能妄动,便安置在了兵部——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会主动开五凤楼,其他几座城门或许也可以不战而胜!”

    宇文华的语气中充满希冀,贺兰明月不忍泼冷水,但心情没敢放松半分。

    身后一个骑兵来报,是白城的女将:“贺兰!中军守将出逃,那个叫梅恭的出了西门,唐姐姐带人追去了——”

    “叫她心!”

    “唐姐姐这人很要紧,一定会设法生擒他!”

    五凤楼,接着是重光门、方渚门、长乐门……

    大军入城后的中心,高景坐着听那些战报。

    上一回这些地名挨个入耳的时候他还在太极殿中,周围再无人可用了,而御军和禁军也因为常年主力不在洛阳被逐步击溃,叛军奇袭,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从殿外传来的脚步声。刀兵中有人前来,将他拖下了那把椅子。

    何曾相识的一幕,阳光微微眩目,高景对林商道:“眼下安全,朕身边不用这么多人看守,你找两个护卫趁乱进去鬼狱——陆怡也许被关在那儿了。”

    林商正要应下,高景忽然改口:“不,你亲自去。”

    “这边……”

    “朕没事的。”

    大军压城,一场胜利近在眼前。

    高景没有想象中的欢喜或者激动,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或许因为这个结局早在贺兰明月答应他的时候就注定,或许是在他们抵达平城的那一天就清晰得能够触摸……但归根结底,他不是功臣。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高景现在想等的,只有一个消息。

    “紫微城已破!兵部杜衡投诚,四门齐开,兵不血刃。太极殿外我军正与禁军最后决一死战,对方一退再退——”

    这话传入耳中,高景也丝毫不为所动:“高泓呢?”

    探子单膝跪地平复呼吸:“太极殿前广场,仍在僵持。”

    “好。”高景道,“立刻护送朕进紫微城。”

    大军驻扎处在洛阳正南门外五里,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陌街道方才能看见坐北朝南、巍峨的五凤楼,这是紫微城正门。

    高景从营帐由一队骑兵护送着出发时,贺兰明月已经在太极殿前了。

    朝阳初起,汉白玉台阶上,两条人影被拉得很长。周遭甲兵严阵以待等着他们,这是高泓除了尚未赶到洛阳的支援、被冲散的禁军以及临阵脱逃的部队外最后的人马。

    一边养在都城没见过两军交战,一边从尸山血海走到皇城。

    好像大局已定。

    贺兰明月下马看清了最上头的人,猛然停住脚步手势一挥,示意全部人都停止。

    群臣上朝必经之地,台阶仍然干净,以最下面一行分界线清晰地破开了被踏花了的血迹。高泓没穿朝服,简单地束起发髻仿佛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早,他不是皇帝,还活在闲散的花月梦中。

    但他手持一把短匕正横在徐辛脖颈。

    还没梳妆就被拖了出来,纵然徐辛从不在意外表但眼下众目睽睽,她是一朝皇后,就这么展露出最不堪的一面——高泓永远最知道如何羞辱一个人。

    贺兰明月已然压抑不住怒气。

    “这么大阵仗,还不赶紧冲过来?”高泓见他毫不意外,笑了笑,短匕抵住徐辛脖颈更紧,“朕道会是谁领军率先杀入,原来是个奴隶。”

    他掐着掌心用疼痛唤起理智,尽量平静道:“高景答应我饶你性命。”

    高泓一挑眉:“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有话想问……”

    “贺兰明月,你一个阶下囚、背着奴印的劣等人,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这话入耳后旁边的宇文华抢先按捺不住喝道:“现在不知是谁陷入重重包围在此大放厥词?还敢用女人做人质,懦夫所为!”

    “呵,”高泓冷笑,“宇文家的少爷也来了?”

    宇文华简直想一箭射穿他,但贺兰明月按住他的冲动,奇异地冷静道:“让有资格的和你谈,我不同你话——徐姨。”

    原本一直紧紧抓着衣角的女子听他唤了一声忽地再也忍不住坚强险些垂泪,她嘴唇颤抖,面上胭脂是花的,半晌才应了一声。

    贺兰明月道:“对不住,没有先一步入内保护你。许久不见,也不问好不好的废话了。你再等一会儿,我来救你。”

    “……你见到李辞渊了?”徐辛颤声问道。

    贺兰明月默然片刻:“他已不在人世,我带回了他的枪,待到为西军雪耻后悔把他的枪与父亲的衣冠冢放在一处。”

    徐辛正要话,短匕在颈间划出一道伤口,高泓恶狠狠道:“闭嘴,高景人呢?!”

    “他不在。”贺兰明月道,“你若不想与我谈就等着被绑到他面前俯首称臣。豫王爷,不管是为了什么你确实救过我,我也还你了,主仆一场恩怨早就两清,有些话你若想对我,也可以。”

    高泓冷哼一声:“朕同你还有什么好!”

    “不着急,我的人已经追梅恭去了,她身手很好,迟早将人带到这儿来。”

    “朕早已在梅恭身边布下棋子,届时他等不到你那人靠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贺兰明月,你到底还年轻。”

    “是吗?可我过,她身手很好。咱们且等吧,等到时候两相对峙,有些事自会大白于天下。”贺兰明月一步步地靠近,“二十年前也在洛阳,就在那边儿的大理寺,你见了我父亲,你到底了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自尽,又了什么还能在那之后万无一失地激怒先帝叫贺兰氏灭族——”

    高泓神情有些激动:“灭族?!朕的母亲就是贺兰氏,你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不错,我也很疑惑为什么血缘相连你对他还能下如此毒手,他不是你的表哥么?”

    高泓听到这两个字几乎崩溃,但他仍然握着刀逼迫徐辛,双目圆睁瞪向贺兰:“贺兰茂佳……他算什么表哥?”

    “……”

    “他对高沛、对西军的任何一个人都比我对要好,他何曾看过我?!”

    贺兰明月脚步顿了顿,皱着眉,被这句话扰乱了思绪但他仍按原计划做,背在身后的手朝宇文华做了个动作。那人心领神会,没话,旁边一层一层传下去,一直传到了城墙上的弓箭手。

    白羽箭全都架在了弦上,四面八方地对准了太极殿前的身影。

    半晌僵持,贺兰明月继续踏出一步,高泓却突然惊叫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一步徐辛便立刻没命——!”

    “做你该做的事!”徐辛蓦地喊道,不顾已经见血执着地继续,“明月,不用管我,他不过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你做得很好,徐姨早想到你会光明正大地回来要一个法……别以为他真能威胁你!”

    “闭嘴,死到临头还敢——”

    徐辛忽道:“明月,你是个好孩子……别恨我,也别怪自己。”

    “徐姨你别……”

    贺兰明月疾步向前,来不及开口,局势瞬息万变。

    北庭曾经的军督原本不是等闲之辈,哪怕被失败者当成人质也绝不能任他摆布。徐辛忽然拧住高泓持刀的手腕不顾自己颈间划破一大条伤口,顷刻间衣裳红透了,她却握住刀反手便朝腹插去!

    “徐姨!——”

    贺兰明月终究慢了一步。

    刀刃入体的疼痛犹如在他身上重演,而他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待命的弓箭手已在宇文华一声哨响后数箭齐发——

    避开要害,一枚羽箭穿透了高泓右肩,短匕落地,血涌如注。

    徐辛颓然倒在一旁。

    白玉台阶再次被鲜红铺满,高泓背靠太极殿紧闭的大门,看着血泊中的徐辛居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贺兰明月,你看你,又害死了一个爱你的人……你的四叔,你的徐姨……知道吗?所有和你父亲扯上关系的人最后都会因为他而死!”

    不待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贺兰明月急急地捂住徐辛的伤口。他感觉徐辛还有脉搏,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还有救,快点救她!”

    宇文华接住徐辛:“交给我。”

    片刻混乱。

    高泓冷眼旁观这一切:“……贺兰明月,你真可怜。”

    那双浅灰瞳仁满是血色,贺兰饱含怒意地转过头去尚未开口,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入叫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他可怜,伯父,难道你就不可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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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攻城是显得太轻易了吧,但已经了半年了,就因为懒得写(估计也没多少人想看战争戏),这一块没有当成重头来描述,不过还是都有伏笔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