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几孤风月变星霜(四)

A+A-

    永安二年七月,勤王军仅用三天便攻陷了洛阳城,铲除皇城的反抗势力。虽然其余地方还有动作不断,也悉数在一年内被彻底平定。

    两年前被废黜的孝昭帝复位,宣布改年号“归德”。

    这场战乱在史书中尽管浓墨重彩,但也只是寥寥几笔便带过了。

    当下,贺兰明月所能感悟的远多于那几行单薄文字。

    他们从含章殿出来不久听到捷报,唐非衣亲自押送梅恭入城,如高泓所言,梅恭身边埋伏的是房淮与影卫队最精锐的力量,纵然是唐非衣也赢得并不轻松。她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刚把人犯交给贺兰明月便一头栽下马——困得快睡过去了。

    安置好唐非衣,贺兰明月才有空去审问梅恭。

    而这时已经天色蒙蒙亮。

    刑部大狱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甚至十分干净。高景将这事全权交给他处理,诸事繁杂还来不及行封赏,但他是贺兰茂佳遗孤之事已经传遍了朝野。

    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了另一位“陇西王”。

    唯一跟着他前来的人是李却霜,他原本该在驿馆中休息,听后不依不饶地要跟着。想到此事与李辞渊有关,贺兰明月便同意了。

    大狱的审讯间是单独的,一张案台隔断了前后空间。

    梅恭手脚都上了枷锁,垂着头跪着。贺兰明月有意让旁边的狱卒和人犯走,又想这实在没什么好避人,把衣袖往上扎了一圈后坐在案台前那把椅子上。

    “原来这就是平南将军。”他开口,是自己都惊讶的尖酸刻薄。

    或许对梅恭,贺兰明月再大度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那人年逾五十,因为早年征战身体康健,可又由于多年躲避须发花白,过早地显露出老态。贺兰明月记得他在父亲四个副将中排名第三,年岁仅比李辞渊大,时间的痕迹留在他的脸上,梅恭抬起头时,连眼珠都是浑浊的。

    他看见贺兰明月表情一点也不惊异,反而笑了:“大帅的儿子啊……长得真像他。”

    贺兰明月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表达,惟独这次觉得刺耳。

    再懒得与梅恭多言,贺兰提醒狱卒注意记录后开门见山道:“西军从崖关起兵谋反时,是你在背后煽动?”

    “……不是。”梅恭嗫嚅道,“我只让大帅自己想清楚,西军是全国乃至整片南北江山最精锐的不对,这时若起兵反宁,可以与南楚联合攻洛阳。罗敬屏也在军中,他可以调动南楚沿江一带的防线……洛阳可破。”

    “目的是什么?”

    “目的?让高沛下台啊!”梅恭半疯半傻地笑。

    贺兰明月不为所动:“先帝下了台,然后皇子年纪尚便由豫王继承皇位,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你们可曾想过这是勾结外敌?”

    梅恭哈哈大笑:“当然、当然想过!所以罗敬屏不能留,南楚也必须推出去……在抵达崖关之后我就约罗敬屏密谈,南楚大将军真当王爷要和他合作,满心欢喜被我骗到了驻军远处——我就把他杀了,塞入那封密信让所有人以为是大帅和他密谋!”

    “因为死人不会话。”贺兰明月重复这句,咬牙切齿。

    梅恭满意道:“是啊,高沛见了那封信果然勃然大怒。这时大帅百口莫辩,就要只身回京城向高沛解释……哎,少帅,你他为什么对高沛如此忠心?”

    “什么?”

    “我听,你和现在那皇帝关系匪浅,出而同车,卧则同榻……哈哈!你在此道上亦是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

    贺兰明月当然知道他有意激怒自己,不会受这么浅薄的挑拨:“是么?”

    梅恭顿时充满挫败,恶狠狠道:“高沛罪有应得!”

    可惜贺兰明月对先帝的事毫不在意,径直道:“所以父亲孤身出崖关后,你紧跟着鼓动其余将士起兵营造出他谋反假相——我很好奇,你就三寸不烂之舌到底怎么动了剩下两位资历比你老的副官?”

    “他们?”梅恭轻蔑道,“他们不过是大帅跟前的狗,只会带兵和听话压根儿没有自己的想法!大帅一向信任我和李辞渊更多,而李四性格冲动极易发。我不过略施计,他便和大帅吵了一架被迫带兵回到夏州,他不在军中,西军便是我了算!”

    听到此,身后的李却霜握紧了拳头:“你放屁!”

    贺兰明月低声霜儿安静,却对梅恭的得意置若罔闻,道:“西军是你掌中之物,你的亲信甚至混入李辞渊的编队回到夏州伺机行动,有这回事吗?”

    梅恭愣了愣,冷哼一声:“你王妃?无智的女人……”

    “那就是有这回事。”贺兰明月断他,拧了把眉心,“你为什么会在各处埋下钉子?是谁指使你的?”

    这问题一针见血,连旁边的记录官员都笔尖微顿,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向贺兰明月。

    梅恭大约知道自己是死罪,哪怕侥幸捡回一条命有人也不会放过他,反而什么话都敢了。他往后一仰,脊背抵在囚室粗壮的铁链上:

    “你觉得还有谁?自然是豫王。”

    “从何时开始?”

    “这我得好好想想……”

    “李辞渊曾告诉我,豫王表面对贺兰茂佳坦诚‘西军中没有他的人’,还主动要求避嫌。而你既然受他指示又在西军多年,是豫王谎,还是李辞渊记错了?”

    梅恭听罢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什么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我当然听大帅的,不过偶尔也听一听豫王的话……是了,是了,我记起来了,建元十年高沛刚刚亲政我入的西军,因为在对柔然一役中献计歼敌万人立了战功被破格提拔为副将……”

    “然后高泓找到了你?”

    “你很奇怪?”

    贺兰问:“为什么是你?”

    梅恭道:“因为我没有那么多的使命和理想。我入西军为了荣华富贵,在阵前不像李辞渊出生入死非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话狠狠地击中了贺兰,他眼角**片刻:“别无关的人。”

    “呵呵……”梅恭轻蔑地笑了,“我为名,为利,是最好的结盟对象。豫王需要一个取得了大帅信任的人在西军中为他传递消息,通上下关节。他当然要避嫌了,因为待到某天一旦支开大帅,西军就是他的掌中之物——”

    后来的事真就如同想象的那样,梅恭策划了崖关之战,陇西王及其家眷统统被囚禁。西军副将中除了提前离开崖关的李辞渊潜逃,另两个都被处以极刑。

    梅恭因为高泓作保假装流放而死,秘密地抵达豫州直到现在。

    李辞渊东躲西藏时,他在豫州吃香喝辣;李辞渊为了银州城一点百姓甘心护他们长达数年时,他却于豫州坐享妻妾成群的齐人之福。

    当真如梅恭所言,人各有志。

    可贺兰明月没法宽容他。

    讯问到最后,梅恭被两个狱卒架着重新带走,他转过头忽然问道:“犯下这么大的罪……就算豫王没事,我也一定会死吧?”

    贺兰明月看向他只剩厌恶,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他背过身,梅恭若有所悟放声大笑,情状竟已疯癫,大狱内又哭又喊中夹杂他嚣张的笑声,隐约透出凄凉意思。

    出刑部大狱,旭日东升。

    李却霜虽然得了答案但没有想象中的快慰,牺牲总归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他要来听的其实是早就心里清楚的东西。眼下重新被伤害,李却霜没像以前要死要活,紧抿着唇一路疾跑下台阶。

    “霜儿!”贺兰明月喊住他,“你去哪儿?”

    李却霜脚步顿了顿,声音带着哭腔:“你让我自己静一静!”

    他心里乱,急需找谁倾诉一场——但偌大一个洛阳城李却霜四处奔走,也只有自己而已,他现在找不到那个可以安慰自己的人。

    天已经亮了,贺兰明月驻足原地望向李却霜跑走的背影,短暂地不知何去何从。

    好像有很多事要做,但他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贺兰明月也知道,他叹了口气,从片刻出神中找回思绪,准备按计划离开刑部前往东门见冉云央——西军几个残留的旧部也在等他一个法,贺兰明月被各种积压的事务扰乱,才知仗并不意味着结束。

    与这些相比仗其实最简单不过了。

    来刑部之前贺兰和高景刚结束含章殿的探望,高景要去北殿见被囚禁多时的母后和晟弟。他记得听高晟没事时高景长出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

    去完冉云央那儿,贺兰明月想,他也理应见一见高晟。

    他翻身上马,刚从角门绕出刑部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大门口。

    刑部是严肃的地方,岂能任由进出,还留着未出阁发式的女子焦急地被拦住却不后退。她几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你们了,行个方便……叫我进去看看二哥吧……”

    这声音不甚熟悉但他分明认识。

    贺兰明月下马靠近,只看见那女子一个侧面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元姐?”

    女子应声扭过头,一张梨花带雨的芙蓉面……

    是元语心。

    她乍见有人前来甚是惊惶,但刚认出眼前的青年时,脚步一乱,接着不管刑部大门前的刀兵了,向前跑几步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了贺兰!

    “这……”

    牵住马缰的手僵硬片刻,贺兰明月正要让她放开,听见怀里女子竟哇的一声哭出来:“贺兰!贺兰!你没有死,太好了太好了……”

    于是想撇开她的动作就此停住,贺兰明月“嗯”了声,没做多的解释,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任由元语心抱了一会儿。

    大喜之下难免激动过头,他都理解,也并不认为这行为有多逾矩,倒是元语心,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放开了他。

    她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角,一时只会“太好了”,哽咽得不像样,盈盈望过来:“对不住,我失态了……我刚才是太高兴,不是故意的……我、我没想到……实在是……这辈子竟还有再见你的时候……你真的回来了。”

    “没关系。”贺兰明月柔声道,想了想从怀里递过去一条帕子示意她擦眼泪。

    元语心没接:“你怎么会来这儿?”

    她主动提了这话头,贺兰明月便道:“陛下要我审讯一个人犯。你呢?元太师不是已经回家了么?”

    “不是为爹……”元语心摇摇头,又望了一眼刑部大门,“我是来看二哥的。那**们攻进来,他听消息后仓惶逃走结果还是在城门处被抓住……”悲伤表情一变,元语心突然扯了他的袖子:“贺兰!陛下很喜欢你对吗?你话他一定会听的!你能不能……能不能求陛下免了二哥的死罪……他……”

    她的二哥?

    贺兰明月想起来,是元卓迩。

    此人在景明年间和元氏断绝关系后投靠了高泓,替他出了不少主意,包括联合柔然逼迫高景退位。就算高景不记仇,按律,元卓迩谋逆死罪绝不能免,再加上元叹和元瑛态度明确地与他划清了界限——

    贺兰明月没法面对她的眼神,躲闪道:“这不是我了算的……”

    他也不是救命稻草,元语心了解元卓迩的罪过有多严重,闻言抽回手,呆住了。最后一滴眼泪顺着腮边落在衣领上,她仿佛被惊醒。

    元语心往后退了两步,有意多问贺兰明月几句又心如乱麻,太久没见他,最终也只能要紧事。

    “那……那能让我进去看二哥一眼吗?”

    “……”

    “求你了,贺兰,求你句话吧!你话他们会听的!”当年朱雀大街上跋扈的千金姐何时这么卑躬屈膝过,“我实在不想在刑场上见二哥最后一面——”

    贺兰明月面对她殷切的目光没办法拒绝,何况人之常情。

    他拽过元语心的衣袖轻轻地拉着,不发一言,带她往刑部大门走。贺兰背对着她,躲开了元语心复杂的目光,他不知元语心此刻心跳有多快,也看不见她脸有多红,更无从感知她的耳根有多热。

    一如他们从相见到如今,始终只有元语心执着地望着贺兰明月。

    只和守在门口的官员交代两句,不一会儿刑部侍郎走出来了。

    他认得贺兰明月,既然对方开口便顺势应下,贺兰侧过身温声道:“元姐,现在可以进去了。你看完他就赶紧回去……再过些日子,驸马便回洛阳陪你。”

    “知道了……”元语心喃喃了一句,连忙朝他鞠躬,“多谢,多谢你!”

    贺兰明月了句没事:“快去吧。”

    闻言元语心脚步踟蹰片刻,似乎很想再与他多相处一段时间,但又怕犹豫久了错过探望元卓迩的批准。

    一咬牙走出两步,元语心扭过头:“贺兰!等你……等不忙了,我能不能去找你?”

    贺兰明月安静地看向她,露出个挺柔和的笑容:“遇到公事所需自然可以,但若因为私事,元姐与在下还是不相见为好。”

    元语心早料到他的回答了,又问:“那……那这几年,你都去了哪,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不好?

    似乎很多人都爱这么问,阿芒一样,元语心一样。贺兰明月在一瞬间觉得元语心也许真的只是担心他,轻轻点头,把那些伤痕都藏起来了:“还成。”

    “以后留在京城吗?”元语心急急地追问,又慌忙补充,“我不是那意思……是陛下,他既然回来了,你为了他……恐怕会留下。”

    贺兰明月猜不到她何时也知道自己同高景的事,只道:“不一定。”

    虽然有问必答,语气也温温和和的没有半点不耐烦,元语心却明显感觉得到,在贺兰明月这儿她再无可能了。

    闹市中冤家似的初见,池边凉亭那抹挺拔的身影与上元节夜幕交错的影子都留在了昨日,左右贺兰明月从未对她有过不好的脸色——

    她想这也算有始有终。

    于是骄傲的元氏姐收敛眼泪,含笑向他行了一礼:“无论怎么,今日多谢你了。”

    贺兰明月回了一礼,目送元语心进去刑部大门。

    他重新翻身上马,琢磨着要不要把这段插曲先告诉高景,记起自己于平城时来气他的话,心想还是先别了,等高景自己提起来脸色定会好看。

    如此想着行出数步,贺兰明月本欲前往探望冉云央,忽而远处一骑前来。

    那人停在他面前,连声喊贺兰大人。

    贺兰明月认出是林商的属下:“怎么了?”

    “徐辛将军醒了!”他脸上止不住的喜色,“人在紫宸殿偏殿,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