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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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原本只是议政场所,偏殿设有歇息的地方供彻夜处理政务的帝王憩片刻。如今情形特殊,徐辛自戕那时距离此处最近故而被送来。

    此后三天一直昏迷,虽然御医判断伤口避开了要害不会有性命之忧,因为失血过多一直不醒,所有人依然捏了把汗。

    现在睁眼尽管虚弱,终归是活过来了。

    贺兰明月赶到时,正逢独孤太后也急急地摆驾。她关切徐辛,连半个眼神也不分给贺兰明月,于是贺兰明月只得侧身在一旁行礼让路,目送她入内——顿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毕竟太后事事都要争先。

    纵使心急如焚,贺兰明月也得等她和徐辛寒暄完。

    早见晚见无非时间问题,贺兰这么安慰自己,望向他放在旁边的坐骑正被护卫拖走。

    高景准他在宫墙内策马但没有明文诏令,不合规矩,贺兰明月在塞北自由惯了,蓦然回到这座牢笼中处处都被约束,浑身都不自在也没办法。身边是森严把守的皇家禁卫,没人同他聊天,贺兰明月只得来回踱步。

    “御驾到——”

    内侍拉长尖利的嗓音,所有人整齐地下跪迎接。

    贺兰明月两手揣在袖口里偏过头,肩舆上坐着的人朝他笑笑,他就站在原地等。只有贺兰明月没行礼,走到他面前,高景反而停了。

    “母后先一步入内了吗?”他问,贺兰点了头,高景便道,“好不容易劝她歇息,传来徐将军醒转的消息就半刻也坐不住非要过来见一见……母后性子孤傲,在宫闱内只有这一个密友,委屈你了。”

    他知道徐辛定然先想见贺兰明月,只是反过来被安慰,贺兰不自在道:“让太后先去本来也应该……”左右没看见高景的尾巴,奇异道,“四殿下没跟着你?”

    高景由阿芒扶着坐进那把轮椅:“他在睡觉,累坏了。”

    阿芒推他去偏殿的正厅先坐,贺兰明月便跟上与高景并肩而行:“梅恭的供词我叫人呈上一份,看过了吗?”

    “与我猜测相去不远,不必看,先拿给了高泓。”高景着,示意阿芒走得慢些,“晟弟知道你没死,他很欢喜,本来想立刻和你见面但被囚禁在浮屠塔时身体有些虚,御医建议情绪不要大起大落太过。待他好些再,你看呢?”

    贺兰明月自然点头称好:“冉云央伤势如何?”

    高景不碍事,握住他一只手丝毫不避讳身边目光:“最近几天太忙,辛苦你了。”

    这过分亲密的动作以前从不发生在人前,贺兰明月回望四下,所有人都避着高景不敢用正眼看。他直到这时,才有了“高景是最高的掌权者”的实感。

    也许只有自己能和现在的高景并肩而行吧。

    但他并无想象中的“与有荣焉”。

    贺兰明月没对“辛苦”有所回应,他与高景在厅内坐了,等阿芒端上茶水又半掩上门离开。茶香是熟悉的味道,锦衣玉食,贺兰却不惯。

    “我想回塞北。”他突然道。

    高景反应极大地看过来:“不是好不走了吗?”

    贺兰明月低头凝视那盏茶水中倒映出自己的眼睛:“竹君和万里霞尚在银州城,昨夜去安顿唐姑娘时问过她的算。本是江湖儿女,一路帮你在她不过行侠义事,就算再多封赏她也不会留在洛阳……”

    “所以你也要走?”高景声线颤抖,“可……可你不是应过我吗?”

    贺兰明月不知为何难过:“我今日一路走来,那些人三步一叩五步一跪,见了我无论手上做什么事都要停下来先行礼。放在从前,我想因为我是你的侍卫,但现在无官无爵的尚且如此,我总觉得以后会更难。”

    高景不解:“有什么难的?”

    “不清。”贺兰明月想了想,实话道,“我……不恋权势,但又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因为你喜爱,才在宫闱内外横行无阻。”

    若一直都只是个侍从,贺兰明月断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可他见过自由的日子,现在只觉得处处都是钳制——以前别人对他上规矩,现在他无形中让别人上了规矩。

    到底在他人眼里贺兰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高景的纵容、喜爱,这份帝王恩宠始终如履薄冰,他做不到全不在乎。

    那些目光中写着的,抛开羡艳、嫉妒,或许隐约还是鄙夷。

    鄙夷他是高景的“男宠”。

    高景想明白了当中来由,他知道贺兰明月对这个抵触极了,又无法像女子一样向自己索要什么名分,一时如鲠在喉半晌没有话。

    “所以我想……不然还是回塞北。”贺兰明月故作轻松地想要两全,“等你想我了就来这边住一段日子,承袭爵位后和宇文华一样都得去封地,留在京都总归不好。”

    “……”

    “会给大臣们落下话柄,成天的弹劾对你也……你觉得呢?”

    高景将杯子放在桌案的声音太大一不心暴露了自己的怒意,他压着脾气尽量平静道:“我费尽心思地走到这一步了,自己知道孰轻孰重!若这些事都无法管住他们的嘴,还谈什么变革旧制?你不必替我.操心这些……但若是自己想回塞北,也别拿大臣弹劾当理由,尽管直。”

    倒把难题抛回给他了,贺兰明月再三缄口,最终道:“先等局势稳定,你我再谈。”

    “我原以为都走到这一步你有什么可以毫无顾忌地提,却不料还是支支吾吾。不就是那些大臣吗?”高景望向他,“明日我去下诏……”

    “先审问高泓,仅凭梅恭那点口供没法平反。”

    “我知道。”

    他怔怔地:“你现在是天子。”

    高景道:“我还没想的,你总是先一步想到……你不愿意交给我办么?”

    贺兰明月被他委屈的样子闹得心旌摇晃,站起身摸了把高景的头:“以后再吧,这事儿不急,等彻底安宁了我们慢慢商量。”

    好歹松了口气有转圜余地,高景“嗯”了声拉住他的手摆了两下,卡进指缝抓了抓,口气就有点像撒娇:“别气我。”

    “嗯?”贺兰不明就里。

    “反正你心狠起来,我就什么办法都没有。”高景恋恋地仰起头,把侧脸贴近贺兰明月的掌心,“睁眼闭眼都见不到你的日子我半刻再不愿过了,那几年,我连梦里都没有你。”

    贺兰明月拧着高景的鼻尖模糊道:“我还心狠啊……”

    正欲逗高景几句叫他不要这么沉重,门外传来刻意的咳嗽,贺兰立时抽手恢复一脸自然的表情,高景面带愠色:“谁啊?”

    “陛下,臣刚接到下面的报告。”宇文华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行了个礼,半跪着不抬眼,“两件事,其一,慕容询已被软禁在府中,里外都是臣的亲军不怕他动之以情,您何时要提他尽管开口。”

    高景对他没大没的态度懒得追究:“还有呢?”

    宇文华道:“方才大理寺中,豫王又想寻死被及时发现。也不知谁送进去的三尺白绫要他投缳,臣来问问是您的意思不是?”

    高景皱眉道:“朕还没问清楚话,怎有可能?”

    “那臣就去查了。”宇文华完起身告退,宛如脚底抹油生怕走慢一步又被追究。

    贺兰明月见他消失在殿外,凝重道:“现在稷王还没脱困,他可真不能死……要不早日问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他倒是愿意一了百了,可就算要死也得先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朕自会送他去崖关,任由他在城墙挂三天三夜或者血溅八尺!”高景完叹了一声,余光瞥见外头太后仪仗走远,推贺兰一把,“母后离开了,你快去见徐将军吧。”

    贺兰应了声:“那你……现在做什么?”

    高景理该有许多事等着处理,可他往轮椅中坐得舒服,膝盖搭着的还是那条半新不旧的皮毛披风:“我?我在这儿等着你。”

    “……胡闹。”

    “见人,可以在这儿见,看奏表么,也能在这儿看——我有分寸。”高景仰头环视四周装潢,揉着肩膀道,“再天大的事都没你重要。”

    贺兰明月没话,伸出腿踹了高景一脚,在他似是而非的喊痛声里走了。

    偏殿因着是临时休憩之所没有太过奢华的装饰,此时两个女医与一个御医奉命伺候徐辛,甫一迈入便有浓郁药味扑面。

    他没见过这样的徐辛。

    虽然见面相处次数不多,徐辛每一次都是神采奕奕的。这时双唇发白面无血色,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初秋的天气不至于寒冷,她还盖上了锦被烘出温暖。

    贺兰明月见她虚弱,知道那一刀是怀了必死的念头,一时无从问起。

    倒是徐辛,听见通传之声后便睁开眼,目光殷切又柔和一路追随他直至落座。她伸出一只隐隐发青的手,贺兰明月便顺从握住。

    “明月来啦……”声音听着仍是虚弱好在精神不少。

    贺兰明月点了头:“徐姨看起来还不错。”

    徐辛笑起来:“还是痛,只是见到你心情就开朗些,感觉刀口也没那么难受。你瞧,方才太后娘娘与我多闲话,害你在外头等了。”

    “应该的。”贺兰明月道,关切地问她近况,“当时为什么那样做?”

    徐辛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一时没想开。那种情况下,高泓他都快疯了,我不能成为他的……工具,来威胁你们。”

    贺兰明月的语气加重些:“那也不能赌命。”

    “知道啦。”徐辛感觉他的手掌温暖,不知为何有些鼻酸,“下次再不会了。你瞧,这不就很快要尘埃落定了吗?”

    “待到审完高泓就给一个结果。”贺兰明月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那件事告知徐辛,“高景承诺过,事情水落石出他会为了贺兰氏的冤案下罪己诏。”

    “这……”徐辛很是惊讶,“他能如此吗?”

    贺兰明月颔首:“我亦没有想到,但他态度坚决我便没立场多什么。”

    徐辛很快明白过来:“他是为了你。”

    贺兰明月只是很浅地笑笑,没有否认。徐辛被他握着,手指虚虚一握,面色温柔:“倒也好,此前的恩仇能在这里结束……不是让你就此一笔勾销了,但人总不能背着过去的深仇大恨过一辈子,你呢?”

    “是。我想着,他若真有心,我这次也知道了。”

    徐辛艰难地将另一只手也盖在贺兰明月手背拍了拍:“其实当时……我很后悔将那块虎符给你,那背后的意义有多重要,担心你知道了会滥用它。那会儿,我其实并不了解你的为人。如今看来这担心太多余了,明月,你很好。”

    “因为我并不在意吗?”

    徐辛笑意更深:“正是如此,在你手里才更安全。”

    能调动平城铁卫的信物,贺兰明月以为只是父亲的遗产而好生保管,当做纪念。他心思纯善,哪怕有朝一日知道关系重大也绝不会任意妄为。

    贺兰明月此人,在许多人眼中兴许有些懦弱,其余同行的什么他都不会有异议,有时甚至显出些妇人之仁,在不合时宜的地方贸然宽恕加害者。但若他不是这样的性格,恐怕也非能成事了,银州、平城甚至现在,都是如此。

    徐辛无条件地相信他会和贺兰茂佳一样、甚至比贺兰茂佳更通透。

    “徐姨接下来算如何?”

    徐辛被他问得愣了愣,笑意染上苦味:“养好伤之后么?不知道,看陛下要怎么发落吧,我并不无辜。”

    贺兰道:“有个地方会很适合徐姨。”

    在徐辛的好奇中,他将柳中城、雪时不见月、那些神秘的语言与万里霞立下的奇妙规矩都告诉了她。

    本朝第一位女将是个思想开阔的奇女子,徐辛听他描述,情不自禁也对那片绿洲心向往之了:“当真那么神奇?那我可真要去看看。”

    贺兰明月道:“我本算事情完结后就回去塞北的……与柔然迟早还有一战,无论我、高景还是堂兄,都想拿回陇城。”

    割地求和是昔年的耻辱,而贺兰明月也隐隐觉得陇城背后另有隐情。

    “但现在陛下不会舍得你走,你也多陪陪他。”徐辛叹了口气,“你没在京中,不知道他这三年过得亦是十分辛苦。”

    “所以再看看。”贺兰明月想到高景心里发酸,“等徐姨你养好了伤正巧四叔的儿子也算回到银州城去,我便陪你们过去安顿。你想在银州住,父亲留了一大座王府,镖局的生意便教给你;你若要去柳中城,同堂嫂多聊聊,一定很投缘。”

    他一边,徐辛频频点头,思绪早已飞向那片贺兰茂佳生活过、征战过的土地。

    他们又聊了诸多塞外的奇闻轶事,譬如白楹开花,柳中城的月色。

    听到后来徐辛忽然道:“昔年司天监卜卦一甲子风起云涌,你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么?”

    “未尝不能尽信。”

    徐辛笑了:“既然如此我倒想起从前在北庭听来的传……那时我喜爱四处搜罗奇异的故事,这是并州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那儿听来的。”

    “什么?”

    “陇西贺兰氏起先只是个二十余户的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没有野心也不追随任何人。偶有一日,部落首领路过一条溪流,见岸边绽放银白花朵风吹过时颤动仿佛地上银河,美丽非常。首领观之可爱,想凑近去看一看,可他刚靠近那水边,看见那花儿并不扎根土壤,是溪流中倒映的月色波光粼粼一直蔓延到岸边时微风簇浪,盛放出星辰般的花儿。那位首领情不自禁摘下一朵花放入溪流,即刻月色融化,从水中走出一位神女。”

    徐辛顿了顿,继续讲道:“后来首领与神女相爱,两人再次随水草迁徙,走过沙漠与雪山后抵达了一片绿洲。绿洲中湖泊亦是银光闪闪,白沙堆积。他们筑起一座城池,通体白色形同地上广寒。从此首领便与神女定居此地,以河谷背后的一座山为姓氏,每逢夏日城中白花绽放,犹如仙境——那座山便叫贺兰。”

    “这不是……”

    “你瞧,白城、月色,还有那种花,是不是有些相通?”徐辛笑着,“所以司天监所言,‘明月照白城’可能真的有所指代。”

    贺兰明月一向不信这些,见她眼神虔诚而温柔,也道:“或许吧,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先去银州再至洛阳,到现在百转千回,贺兰明月从没相信过神祇。只是天相有常,或许冥冥中真的有所保佑。

    譬如高景遇见他,又何尝不是溪流中乍见银花就此安居?

    聊到最后徐辛有些累了,他想起高景还在偏厅等候便起身告辞。

    徐辛叫住他,趁明月俯身倾听时一点他的额头:“你将军当时会不会也梦到了神女下凡,所以才会为你起名‘明月’?”

    “那可能是个美梦。”贺兰明月笑着,替徐辛盖上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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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氏的起源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北方有驳马这个法,也是挺神奇浪漫的。文中所写,是乱编的,没有任何历史依据嗷。

    (突然替换是因为明天特殊日子,不方便更文,就休息了,周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