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三)
等抵达大理寺,贺兰明月才知没有内侍传话那么简单。
除了自己与宇文华,接诏前来的重臣几乎都齐了。元叹刚从狱中被放出不久,告病缺席,余下众人里,礼部与户部本就是高景囊中之物自然也来了这地方,开门迎他们的兵部尚书默然肃立,这时奉命在旁听审。
主审官就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见高景来了,忙不迭地让开位置给他。
高景示意他不必多礼,没去坐主审的位置,舒舒服服靠在一边:“一会儿该怎么就怎么,朕只问几句话,其他的你按规矩来。”
刑部尚书连道不敢。
贺兰明月低声问:“按规矩似乎该是你审,不吭声,问不到关键处怎么办?”
“你以为他那么笨呢?”高景笑道,并不避讳其他人是否能听见,又像有意给谁听,“反正现在百废待兴了,不就那么几件事,问不出来这位置换个人坐也好。”
贺兰明月“嗯”一声后不开口,宇文华多事地和他咬耳朵:“刑部尚书之前一直是豫王党,现在已经下狱了,现在这个是之前太常寺提过来的,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陛下是趁此机会审他,看看他的想法。”
言语中都是对高景的敬佩,贺兰明月阴沉地看他一眼:“我知道。”
宇文华后知后觉自己又错话,赶紧闭嘴。
一阵沉重脚步声,狱卒押送高泓前来。几日不见人,贺兰明月突觉高泓像老了十岁,连鬓发都一片斑白,他看见自己时目光一愣旋即笑了笑,尽是嘲讽与不甘,贺兰明月便不看他了,安然地落座在高景身边。
他对自己第一次和高泓见面还有点印象,刚从大狱出去,娘和所有认识的人都不见了,有人把他拖到珠光宝气的王爷跟前让他跪。
韬光养晦的高泓拿着茶杯,居高临下地问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接着是鞭子和冷水,暗无天日的房间,十年奴仆生活。
便从那时起,贺兰明月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被扣押在中庭跪下,高泓发出一声冷笑,主审官立刻惊堂木一拍:“大胆逆贼,见到陛下万岁还不行礼?!”
不待高泓回应,高景先慢悠悠地道:“繁文缛节就不必了,开始吧。”
倒是替他免于尴尬,可高泓并不感激,他对高景怒目而视。贺兰明月听见主审官战战兢兢地翻开卷轴,半晌后才问了第一句:“逆贼,谋反篡位你可知罪?”
贺兰明月暗道这次真的该换人了才对。
果然下一刻,高泓笑了两声,仰头看向大理寺那“执法持平”的匾额,悠然道:“是,谋反篡位罪该连坐九族,不知陛下是否算这么处置我?也好,处置完后这江山换个人来坐便名正言顺了。”
主审官不知所措地看向高景:“这……陛下……”
贺兰明月听见高景骂了句扶不上墙的东西,但兹事体大,本来由官员审问就不太合适。高景缓缓地将轮椅转了个方向,好整以暇道:“伯父别和他一般见识。”
“高景,你也别装了,要问什么速速问完,何必做这么大的排场?”
闻言,高景笑道:“总归要文武百官都做个见证,否则届时口供一出诏书一下,省得有人以为朕失了公允。这下好,无论是朕的人,还是伯父的人都在此处了——来人,将慕容询、元卓迩与其余几人都带上来。”
高泓的面色终于变了,不再撑着倨傲:“你……!”
“有他们陪着,伯父记不起来的部分也好补充。”高景朝前堂一抬下巴,“还有数名人证,除了不出话的朕能找都找了来,开始吧。”
高泓紧绷侧脸,低下了头。
“先从何时起呢?西军的血案,司天监,还是刺杀皇子?”高景露出个有些残忍的表情,似笑非笑替高泓做了决定,“或者追本溯源吧,这些一环扣一环,伯父不如自己,等到要紧处朕会问的。”
“……”
“朕允诺贺兰免你篡位死罪,但在那之前你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呵,天下?”高泓仰起头,神情古怪,眼睛通红,“我给他们交代那谁给我交代?高沛么,还是贺兰茂佳?还是我的母妃?”
贺兰明月微微眯起眼,心道:难不成他还觉得所有人都欠他吗?
下一刻高泓道:“高景,你现在坐得舒服,皇位指不定还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想父死子继吗?可你父皇的位置,是从我这儿夺来的!他本来就没资格,是我让着他才能够登基!”
高景皱眉,疑惑而不屑的表情彻底激怒了高泓。
同样姓氏和出身在他与高沛之间却从来没有公平过,直到现在,他还在被高沛的儿子羞辱,他甚至都没有子嗣后代。
北宁的第三位皇帝谥号敬文,在位时间不长却被誉为难得的明君。
来也是,道武帝天下,昭成帝守天下,俱延续了铁血手段,直到敬文帝高咏登位后变法迁都,任用南人,开辟商路,才渐渐地有了起色。
敬文帝没有嫡子,他的发妻皇后流过两次产后身体每况愈下,红颜薄命去得早了。加之敬文帝到后期隐隐有力不从心之态,多次表明意图要早立太子。于是后位空悬的情形下,内宫一分为二被两个女人与她们背后的势力不停争夺。
贵妃赵氏,与德妃贺兰氏。
前者是高沛的生母,后者则为敬文帝诞下了庶长子高泓。
两人俱是伶俐早慧的孩子,他比高沛年长,高沛比他更贤明,本就针锋相对,再加上惯例立贤不立长,两人之间自便被明里暗里地互相攀比。那时高泓知道,他的位置尽管不稳固,可他有后盾支撑着。
他的后盾就是陇西王贺兰氏一族。
有如此强大的母族,再加上赵氏之父不过一个工部尚书,高泓自觉得即便储君之位一定在他与高沛之间做出选择,他也当然比高沛胜算更大。
“但母妃没有让我得偿所愿。”高泓道,笑意渐渐冷了,“这是多好的一副牌啊,只要我即位,贺兰氏即刻就能权倾朝野成为大宁第一世家,我不在乎外戚,登基为帝前,任何人都能和我谈条件。”
听到此,贺兰明月已经明白了大半,暗道:他这般心态,却是万万不能为君的。
高景面色不变,道:“你贺兰氏叛你是什么意思?”
“是啊,是啊!贺兰氏从来都一心为国只看江山稳固,抛弃我简直常有之事,何况树大招风呢?”高泓双目几乎滴出血来,“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六月初六。”
六月初六,晴方好。
德妃贺兰氏召见尚且年幼的高泓到跟前,旁边站着的是他的舅父和表哥。高泓那年十二岁,贺兰茂佳与他年岁相仿,放在寻常屋檐下也要逐渐担起责任的年纪,天家之子只会明白得更多,他心中隐隐不安,结果母妃便击碎了他的幻想。
北宁有传统,幼子即位,母妃会被处死,否则子幼母壮外戚干政的恶果,前朝尝得太多了。德妃为他陈明利害,道:“陛下准备立储了,泓儿想逼死母亲吗?”
舅父道:“贺兰家已经够吸引朝廷内外目光了,若出一位储君……陛**体不好,千秋万岁后贺兰氏的血脉做了皇帝,慕容氏的人还不知会有何动作。万一,却得位不正,扣一顶篡位的帽子,我们担不起,还会祸及整个皇室。相反,贵妃娘家势单力薄,我们选了二皇子,也不怕慕容氏趁机作乱……”
德妃深以为然,劝道:“泓儿,你沛弟弟做太子,你就辅佐他。就像表哥一直以来的那样,保全贺兰家的名声,好吗?”
高泓那时左右不是人,最终选择了退让。
在他心中,他就此成为了贺兰氏的一枚弃子——贺兰氏不恋权势,只守江山,奉行君为尊,这样代代相传的脾性决定了他们永远无法赢得天下。
但到底没来得及立储,敬文帝就突发恶疾驾崩在前往平城祭祖的路上。
随行的权臣是中书令慕容巍,他与大理寺卿、独孤家的话事人决定秘不发丧,又串通贵妃之父一手左右了遗诏的名字,把年幼的高沛推上皇位,并封高泓为豫王。
再过数年,独孤氏的女儿嫁给了高沛做皇后,一边是外戚,一边是权臣,高沛的皇位再没有人质疑来路不正,从此稳固。
对高沛而言,这些权臣成为了他未来执政二十余年中最大的绊脚石。
但对高泓而言,他只看到了一场彻底的骗局。
“什么会被处死,为了母妃就要放弃帝位……都是她来骗我的!”高泓仰天大笑,“可怜我那时就该心狠,但到底年纪太,不能成事,眼睁睁见赵氏不仅没死还垂帘听政了,我母妃却只能迁往平城被迫出家,从此母子再不相见!”
高景对这段往事有所了解却不深刻,其余官员除了在权力中心的几家,也毫不知情。他出回忆,在场皆是唏嘘一片。
贺兰明月蹙眉,不待高景开口先抢了那块惊堂木:“你少来搬弄是非!”
清脆响声击碎了急剧泛滥的同情,高泓看向贺兰明月,那青年的眉眼多像记忆中的人,可他越看,越是不平。
“搬弄是非?你以为贺兰氏当真光明正大吗?”
“至少比你是一心为国。”
高泓竟笑得越发厉害,他的双肩颤抖不止,花白鬓发凌乱地散落:“贺兰茂佳……你父亲是最伪善的人。”
此言一出,全体哗然。
昔年贺兰茂佳突然被灭族之事本就蹊跷,但天子震怒谁也不敢多提,私下里传过无数法。此时高景身边多了个姓贺兰的青年,且不年纪对得上,见过陇西王的都这青年与对方极像,只始终不能公开定论。
这时高泓道破贺兰明月身份,无异于揭露陇西王之死确有冤屈。
西军为什么围城?
陇西王为什么会自尽?
贺兰明月不被激怒:“伪善么?我洗耳恭听。”
“贺兰茂佳……是我的表哥,我的亲表哥,除了高沛,他就是我最亲最近的兄弟。”高泓从不把高潜当成同父弟弟,这时也直接略过他,“我对他几乎言听计从,无事不问他的意见,可他呢?他只在乎高沛因为高沛是他的王。”
高景怕贺兰明月听了这话多想,抢先道:“忠君而已,有何不妥?”
“是啊,确实并无不妥,所以我嫉妒。”高泓坦诚得让人都愣了一刻,他低头时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桀桀的笑声,“对……我是嫉妒高沛。”
“……”
“凭什么我的表哥要去和他事事分享,凭什么他从来没付出代价就能得到一切?!他不过是个庶子,和我一样啊,他能写的文章我也能写,他能提的政令我也能提,他根本不是天才也不是命定的君王——可所有人无论为了利益还是忠诚都、向、着、他!”
“……”
“贺兰茂佳也向着他。”高泓突然声音放轻,仿佛陷入遥远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出征塞北时我和高沛都担心得不行,但他回来时,只给高沛带了礼物。”
“……”
“他给高沛吹了一曲笛子,塞外月色很好,牧民们吹这支曲子他听着不错就去学了。”高泓冷笑,“那笛子真够好听的,他们吹笛谈天时我就在旁边看,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是我的亲弟一个是我的表哥,我却成了局外人?”
贺兰明月记得这首曲子,那年蓬莱阁夜宴,皇帝与柔然王子聊到欢喜处,亲自下场弹了琵琶,曲毕他神色恍惚,柔和笑道是故人奏过的旧调。
高景也记得,紫宸殿外夜幕低垂,晟弟来找自己时提到贺兰哥哥,于是父皇牵着他们的手走了好长一截最后:“他去塞北了。”
塞北很冷,有大半年都是茫茫雪色,等他回来,让他吹笛子给你听。
但皇帝与贺兰茂佳为什么又非要不死不休呢?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径直问出来:“既然如你所言他二人情谊深厚,那为什么后来皇帝听他自尽,就要灭他三族?”
“为什么?”高泓吃吃地笑了,“你该不会到现在都以为高沛只是泄愤吧?”
“若非泄愤,就是在深信预言不是么?”
“他若真把预言奉为圭臬就会杀你了,高沛大事都杀伐果决,惟独对姓贺兰的人,总是心软。你可是贺兰茂佳唯一的儿子,高沛有意留你一命,是你不知珍惜!”高泓望向贺兰明月,忽地挑起一边眉毛,“至于西军谋逆的罪名,按律,贺兰茂佳作为统帅本就该削去爵位,灭三族……更何况虽然罗敬屏死因不明,西军围城可是事实,慕容氏不会放过这机会做文章逼高沛降罪。”
“慕容氏……”
“不错,你可以问问慕容询!慕容氏根系庞大,高沛刚刚收服渤海国,朝中忠心他的人只手可数。那时的情况下除非贺兰茂佳活着,然后顺利平定南楚归来告诉天下,他没有杀罗敬屏,西军至始至终都是忠臣,围城是另有主使。”
贺兰明月几乎咬碎了牙齿:“你让他自尽不是以死明志,而是要他畏罪——”
“畏罪自裁,西军群龙无首自然叛乱。
“贺兰茂佳死了,独子年少,他的族兄贺兰茂良理应继承爵位,届时军权表面是贺兰茂良统领,实际还不知会落入谁的手中!
“贺兰茂佳因为高沛割地之事和族内几乎闹翻了脸,西军也快全部从上到下更换一遍了。他是朝臣们的眼中钉,南楚不共戴天的仇人,民间威信快要盖过天子……就算高沛不在意,但羽翼未丰,护不住他的。
“高沛若要护着贺兰氏,他才亲政几天?朝中的权臣们不定真能换个人坐龙椅。再加上那句预言,高沛是被逼也好,冲动也好……他到底是做了这件事。
“只有这样,他不落人话柄,皇位才会稳固,也能趁机收回军权。
“但很可惜他还是算错了。”
高泓看向他,轻声道:“我故意留下你,做最后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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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怕又被气得委屈就都没认真看评论了,不好意思可能只会回复一些找不到车的,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