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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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数日贺兰明月短暂地居于武成殿中,这处不算后宫,原本是高景还没做太子时的居所,紧靠紫宸殿一侧,接见朝臣处理政务都十分方便。

    早先的安排是让他和宇文华安置在文思殿的——鸿胪寺算盘得精,知道这两人实质是一样的身份,高景既然把朱雀卫的军权都交给他定会给陇西王平反,早些巴结,省得日后显得谄媚,那就都当做诸侯王世子一视同仁。

    但贺兰明月不愿意,他听见“文思殿”三个字便皱起了眉。

    其他人不明就里,阿芒却是对贺兰明月的抵触知道的。她没在当场都多年难以望辉文思殿那场雨却,自己尚且如此,贺兰明月亲历过,又怎么直视当中的种种装潢?这不是变相地让贺兰明月难受吗?

    于是不待贺兰拒绝,这侍女抢先一步道:“不成不成,三公子是王世子,但陇西王已殁数十年,贺兰是他的遗孤,身份上与临海王无异……安置在一处却不成体统。”

    鸿胪寺还没轮到后宫女官插嘴,可阿芒背后是高景的意思,官员只得应下,当场修改了与文思殿相对的武成殿呈上去,得到高景一个准字。

    数天内,秩序在井井有条地恢复。

    大朝会通常在初一和十五,用以颁布重要的诏令。

    此时已经错过初一,趁机可以整顿朝中豫王党羽,以便下一次大朝会时昭告天下。而那些曾经在平乱中站队错误的官员大都被为逆党挨个审理,不少人闭门不出,但仍被抓进了刑部。

    至于封赏则要等到大朝会再统一行事,下狱、连坐、审查的诏书雪片似的飞到中书门下,掌权此处多年的慕容询却人在大狱内。

    这些都暂时与贺兰明月无关,他每日只用探望徐辛。

    近来风言风语听了不少,贺兰对此一知半解尽数拿去告诉徐辛,末了问道:“为何要拿慕容询开刀?”

    躺在榻上的女子还下不得床但脸色日渐红润,她闻言笑了笑:“从道武皇帝那时起,慕容氏就为我大宁最尊贵的权臣世家。有的人认为慕容氏不如贺兰、宇文和元氏显赫,也没有封王,但他们才是真正把持着大宁命脉的一族。”

    贺兰“嗯”了声:“这事儿我听冉云央过,他解释因为高氏与慕容氏在许多代之前同族同宗,只是高氏得了天命。”

    徐辛点头:“的确如此,从前至今证明了高氏的人更适合当王。慕容氏不服,每次都被压制着,到慕容询父亲那一代时已经不甘心屈居人臣之位了。你听过他么?”

    “好像是做了……中书令?”

    “不错,那时先帝年少,由太后赵氏垂帘把持朝政。她一介女流能执掌天下十年之久,离不开慕容氏与母族赵氏的支持,中书令就用了这个机会,开始借巩固王权之名压塞北三卫——而实际上,他只想借机除掉朝中的异姓王。”徐辛轻咳两声,继续道,“你也知元氏在那时自行请奏削去了东山王爵位。”

    贺兰明月若有所悟:“我明白了,莫非太师是用这方法折损我保全大局,他不想和慕容氏硬碰硬?”

    徐辛道:“没人能和慕容氏硬碰硬,尤其在慕容询入仕后。”

    当世大儒,门生无数,后来还做到了太子的老师……此前慕容氏把控朝臣靠威逼,靠利诱,在慕容询之后便是靠联合士族拉拢百官。

    先帝一道旨意要清除朝中潜伏已久的世家实力,开春闱,广纳寒门子弟。慕容询顺势而为,先是才子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满腹经纶加上高贵出身足以被寒门中难以出头的士人奉为导师,名正言顺地以提携之名结党为政。

    经过建元、景明年号更迭,再到高景即位时,慕容氏已经被慕容询养成了庞然巨物,坐拥无数门客与学生,不可轻易撼动。

    此刻,另一个野心家浮出水面,同样带着超过二十年的钻营和丰厚筹码与他们达成共识:不能让继承孝武帝遗志,要紧接着扫清朝野污浊的高景坐稳帝位。

    高泓要君临天下,慕容氏要继续权倾朝野,虽是各怀鬼胎,利益却是永恒的。

    想通这一层,就很轻易地解释了为什么高泓一倒台,高景立刻扣押慕容询——这大约成为北宁开国以后高氏铲除慕容氏的最好时机。

    高氏能忍一时,却不可能忍一世。

    什么天命,君臣,同宗同族的先祖,能坐江山的只能有一个姓氏。

    “既然是如此……”贺兰明月顿了顿又问,“我怎么还听闻了,什么慕容氏曾经让先帝向柔然割地求和的事?而被割让的那一片城池中,就有陇城。”

    徐辛反问:“你不若猜猜看他的用意。”

    陇城对贺兰氏而言是永远的一道伤,贺兰明月出生时它已经划归柔然。他尚且觉得耻辱,西军旧部、贺兰一族更加不能容忍。

    封地都城怎么能轻易割让,何况那时怎么需要求和?

    “是了!”贺兰明月恍然大悟,“我记得彼时……皇帝要南楚,但柔然蠢蠢欲动北方不安定,全国最精锐的军队便是西军,皇帝想调动他们,又怕西军一旦离开北境柔然会立刻反扑,届时南北同时作战,没赢面。”

    徐辛颔首,示意他下去。

    贺兰明月道:“二十年前临海军还是一盘散沙,就算有名将坐镇,主要兵力必须震住段部。各地驻军装备良莠不齐,缺乏将帅带领,攻南楚虽兵力压制,到底差了必胜的把握。所以皇帝让父亲带人奔赴南郡开战,此时北方……”

    要如何牵制柔然呢?

    不能伐战,只能伐交。

    游牧王庭的可汗喜欢塞南美人、精美丝绸和那片沙漠中的绿洲,贺兰山与阴山形成的狭长河道两侧的平原他们眼馋但久攻不下,于是趁机狮子大开口。

    可那处是陇西王的封地,朝廷了不算。

    贺兰茂佳不同意将陇城在内的一十七城让给柔然,这样做无异于将银州至肃州一线毫无阻拦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所以,慕容氏动了歪脑筋,陇西王手握兵权,先帝又极为倚重信任他,西军在百姓中威望也非常高……这是上天送来排除异己的好机会。”徐辛起这事依然止不住的恨,“中书令服赵太后,直下懿旨,割地。”

    割去陇西王封地,其一君臣离心,其二利用兵权可以弹劾贺兰茂佳拥兵自重即刻废掉先帝这条左膀右臂。

    贺兰明月声线变调:“父亲能同意吗?”

    徐辛摇头:“不知道将军怎么想的,他从没对任何人提起,我只能猜测也许当时先帝年轻气盛,一心要攻下南楚,给了他事后夺回的承诺吧,否则光是太后了……将军绝不会答应。”

    他真心信任高沛,何况那时二人密谋待到高沛亲政便推翻太后一党……

    谁能想到却成了南柯一梦?

    割地之后,尽管贺兰茂佳嘴上着没关系迟早回来,西军里的所有人生活在陇城已久,蓦然要因为这等屈辱迁往银州——常胜之师有自己的骄傲,岂能轻易被服——时间一长隐隐有不满之声,于是形成两派观念。

    有了派别就有争论,甚至贺兰氏内部都无法达成一致,于是指责贺兰茂佳为了媚主害得他们离开水草丰茂之地到银州这等地方受委屈。

    而众矢之的正在沙场奔赴南楚前线,一心想着未来皇帝践诺,非议就烟消云散。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徐辛最后叹道:“你觉得将军做错了吗?那时有人责骂他不考虑家族,但我不认为他是错了。私利与天下……本来就无法两全。”

    贺兰明月陷入沉默,思考着若是自己会如何抉择。

    他良久都想不出所谓的“两全”,最终承认,舍利而争天下——还不是因自己而争——这决定太沉重了,不论是为一人还是为一国,他都不可能做到。

    他在这时刻才发觉,贺兰茂佳的处境远比认为的艰难得多。

    处处都是陷阱和算计,每一步都有可能踏错,踏错了就万劫不复,他以二十余岁的年纪担起家族与半壁江山,走得举步维艰,最终依然没达成他想要的结局。

    是贺兰茂佳太无能么?

    还是太多人要钻他的空子,等着害他?

    就为了那点军权爵位?

    或者只因为他是挡在皇权面前的一面盾牌,欲夺权,必须破之。

    若真他有什么错了,不过是他选择了高沛。

    贺兰明月回到武成殿便再也坐不住,他不太能消化这些事,好像长久以来他不清的责任在这一刻化为最后的实体。

    这把沉重的担子交到他肩上时已经没有当时可怖了,他不需要在家国中间舍生取义,荆棘被摘了大半,只化为最简单的两个字:父仇。

    贺兰明月可以把这些利害全都归结于仇恨,向曾经的幕后凶手报复。

    但兴许贺兰茂佳也想不到,那个万事休矣之后被留下的孩子经过种种惨状磕绊长大,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却没被仇恨冲昏头脑。

    他在江山面前做了正确的决定。

    也能明白父亲的心愿从来不是那座陇城。

    以城践诺,一言九鼎,过要取回就一定会取回。

    他要国力强盛,东西柔然不敢再进犯,要政治清明,世家权臣无法为所欲为,要吏治廉洁,所有士人一心为国不会党同伐异互相撕扯……或许还有更多,那柄方天画戟带走了太多性命,他要赎罪,只能赎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

    贺兰茂佳没能做到,但贺兰明月或许可以。

    他现在心口快被这些庞大的理想信念撑开了,只想见高景一面。

    紫宸殿外,贺兰明月匆忙而至时看见内侍也碎步手捧诏书往外走,他喊了声站住,那内侍见了他,忙不迭行礼:“贺兰大人!”

    “急着去哪儿?”

    内侍垂首道:“陛下要人传召您和临海王世子即刻一起前往大理寺——这不正好赶巧了么,您请吧!”

    “去大理寺?”贺兰明月微微蹙眉,“要审豫王了?”

    内侍谦卑道:“人不清楚,人只负责传话。”

    他还得去文思殿一趟,贺兰明月挥挥手,内侍立刻行了一礼走了。见那几人远去,贺兰明月心道高景真会折腾,又很快神色凝重地想:这么快就要审豫王,恐怕还是被之前他险险投缳之事吓到了,必须速查。若高泓这时死,那一切都不好办。

    思及此,贺兰明月匆忙步入,高景正被阿芒伺候着更衣,余光看见他声音都欢喜了:“刚差人去传,你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

    “本来想找你。”贺兰明月简短着,接过了阿芒的活。

    穿外衫,系腰带,饰以玉佩——这些事他做过太多次,蓦然上手也不生疏,更没觉得以自己如今身份有什么不妥。

    手牵住腰带,高景忽然制止他的动作,从榻边拿起一叠折好的青青衣带:“系这个。”

    看见它,贺兰明月愣了愣:“这不是……”

    是他领人离开平城之时,交予阿芒送到高景手上的衣带。他那时虽不害怕,心里却也对山河关是否能够攻下存有疑虑,不知如何表达只得寄托在它身上了。

    眼下骤见,高景执着递给他:“怎么不动?”

    “与你的衣服不太相配。”贺兰明月道,话里似乎也有别的意思,“这是好早之前的一条腰带了,是我……离开洛阳时穿的衣服。”

    “我知道。”高景道,“没什么不相配的。”

    一句话就能宽慰他么?贺兰明月微微低头,那只烟紫玉的耳环轻晃,高景两只手指夹住它,接着擦过线条优越的侧脸,低声道:“来你不是见徐将军了吗?这就想我啦?才一会儿工夫没见……”

    “哎。”贺兰明月要他别闹。

    高景却不,趁他直起身时飞快地搂过贺兰明月的腰,抱了一下后仰起头和他接吻。身后一帘之隔就是恭顺等候的宫人们,贺兰明月脸颊瞬间绯红,他加重了语气,要拉高景站稳:“外头都是人……!”

    高景毫无自省念头,一只胳膊凌霄花似的攀着他:“但是我不想走。”

    贺兰明月转身要唤阿芒,高景随他的动作迈出两三步,立刻假惺惺地开始喊疼。他扭过头,面无表情地凝视高景,无声询问你到底想干吗。

    高景声:“抱出去嘛,别人看不见。”

    心道再僵持下去这人只会更得寸进尺,贺兰明月弓身勾住膝弯把高景抱起来走了两步。轮椅就放在角落,高景心情大好,坐进去也顺利。

    贺兰明月推他出去将人交给阿芒,也不另行骑马或者乘肩舆,就跟在高景旁边走。下台阶,出殿门,一直朝大理寺去。

    他瞥见高景膝上的披风:“放在之前也就罢了,皇城什么没有。一条破披风你也当宝贝,成天拿着不如扔了。”

    “扔?”高景抱紧了它,“我们家醋坛送的,扔了我跟谁解释去?”

    先是衣带,又是披风,贺兰明月翻了个白眼懒得反驳,任由高景牵住自己的手,偏过头去却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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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休息一下,还有几章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