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古战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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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桐那一嗓子虽没起到什么实质作用,但还是给本想悄然来去的君长夜增加了一些阻碍。无奈之际,他只能在房梁上几个纵跳,从一侧窗间跳脱出去,离开了王殿。

    燕王素来酷爱搜刮民脂民膏,导致常被行刺,因而对有刺客也习惯了,宫内应对刺客的设施也比较完善,很快就聚集了大批禁卫军,开始四处巡查。

    君长夜躲过相对而来的两队禁军,刚想攀上一侧的宫墙,好借机脱出宫去,却突然身形一顿,紧接着,竟悄无声息地闪进旁边一座红墙碧瓦的殿宇。

    而他之所以放弃逃跑的大好机会,不是因为傻了,而是因为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墨玉里的荒炎突然毫无征兆地了一句“靠,那屋里面有好东西,快快,别让人抢先了!”

    什么东西,连荒炎这种活久成精的老不正经都如此重视?

    君长夜一时无法理解,直到一翻身进了那屋,才懂了为什么荒炎如此激动。

    确实是该激动的。

    因为那屋内端端正正摆在柜里的东西,竟然是一块形骨木。

    荒炎作为死过一次的老不正经,肉身早就被洛青鸾的祖父洛云深毁了个彻底,如今只是个灵体状态,因此无法正常行走于世间,只能靠墨玉中的幻境庇佑。

    而若想重塑肉身,形骨木,便是必备的一样材料。

    形骨木是上古大木,生养一棵都是需天地造化,可如今天地灵气稀薄,早已无法自然孕育一棵形骨木,故而已然绝迹,只有在各大古老氏族和上古秘境中可能寻到木料。

    荒老头儿早受够了在墨玉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自然做梦都想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可苦于无法独自活动,只能把宝压在君长夜身上,可君长夜到底年少,虽时时替他留意,在随月清尘历练过程中也基本找齐了重塑肉身所需的其他材料,但对于形骨木,却一直有心无力。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平平常常的燕王宫中碰到。

    可在那殿内,却已然有了一个人。

    先来的那人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像个大蝙蝠似的倒挂在房梁之上,仅靠一根细绳支撑身体不断向下移动,在君长夜翻进来的时候,那人右手已然触及置于柜中的那块木头边缘。

    时迟,那时快,就在君长夜落地的那一瞬,有数不清的箭镞自房间四周向置于中央的木头处狂射而去,好像设置这些箭的人一开始就想到会有人从那里偷木头,并立誓要把偷从蝙蝠插成刺猬。

    ……突然明白那人为什么要倒吊着下来而不敢沾地了。

    刚刚落地的君长夜就势一扑一滚,艰难地贴着地面,在箭雨之中向房间中央翻滚挪腾过去,翻滚期间,他抬头向上一望,发现梁上那人一把捞起形骨木,接着,竟一反身,斩断了吊着他身体的那根细绳!

    君长夜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轻功当真了得,足不沾地间竟能踏箭而行,几个弹跳便闪至窗间,紧接着,便挟着木头极矫健地从窗口跃了出去。

    放眼整个古战场境,试问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哎呦喂我的大木头!心在滴血哟,就这么没了哟!君子你快去追!”

    君长夜对荒炎的呼唤充耳不闻,他站起身来,低下头不知想了阵什么,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勾,那成片的箭雨便骤然为之一顿,纷纷落地了。

    他向着窗边走了几步,然而还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破空声接连响起,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方才走过的每步脚印处,都斜斜地插了一把精巧飞刀,掷飞刀的人准头极好,一看就是个平日里刀刀见血的狠角色。

    君长夜回过头去,发现离他不远处闲闲站着的,正是方才燕王殿上那位叫沧流的仁兄。沧流身边空无一人,也不知是他对自己的身手太过自信,还是别人都太迟钝,以至于没发现自己要找的刺客已经进了别殿。

    “你是何人?”沧流把玩着手中飞刀,不紧不慢道:“报上名来。”

    君长夜与他对视一眼,淡淡道:“无名卒而已,不劳将军挂心。”

    “呵,”沧流突然笑起来,兴味颇浓地问道:“那换个问题,你是否和他一样,也为了这木头而来?”

    他?

    君长夜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他是为了情儿,你是为了什么?”沧流勾唇道。

    “与他一样,”君长夜道,“为了同一个人。”

    君同学自寄人篱下,早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同时随着年龄增长,诈人的技术也日趋炉火纯青,话虚实结合,谁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假的,此时此刻,君长夜虽一开始心中只有一个猜测,但却能在与沧流的对话中,做到滴水不漏,同时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

    话间,他还不动声色地摆了摆衣袍,将腰间系着的那青玉牌露了块边角出来。

    沧流眼神如鹰,自然一早看到了那玉牌,闻言若有所思般量了君长夜几眼,君长夜任他量,一副“我的都是真的没骗你”的模样。

    “这么,你是他情儿的人?”沧流挑挑眉,指了指自己道:“来找我的?”

    “是,”君长夜装作没听见那个称呼,“王上只要将这个交给将军,将军自会明白。”

    “我自然明白,”沧流负手而立,“可是他自己明白么?”

    君长夜蹙了蹙眉,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罢了罢了,”沧流摆摆手,“这种事除了他们两个,谁都闹不清楚 ,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吧,一个两个都是疯子,算了,大不了奉陪到底。 ”

    完,他从君长夜手里接了那玉牌,在烛光下量了量,便收入怀里,道:“回去告诉你家王上,我知道了。”

    完,他突然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唉,刚刚劳心费力替燕王陛下找到的形骨木,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也不知道是哪个毛贼偷走了,看来又要重新找了。”

    顿了一下,沧流却又重新看向君长夜,玩味道:“对了,冒昧一问,你平日在王宫里,一定知道很多他们俩之间的故事吧?几个听听?”

    上流社会的人是闲的有多无聊,都这么八卦的吗?八卦就算了,好像还是个精分。

    虽男子之间生出情爱,初听来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但,何必去管世俗眼光?

    就像君长夜对月清尘,只要一想到这个人,便觉满心欢喜,好像在可期许的将来里,没有一日不是春暖花开。为了他,君长夜是可以低到尘埃里去的,若是师尊不喜欢他,他可以等,等一百年,一千年,总有一天,千年寒冰也是可以消解的。

    可是,在古越王与郦觞这两人之间,却从一开始,便注定会是个无解的相思局。

    是夜,古越王都。

    古越王睡得很不安稳,冥冥中,觉得似乎有腥涩的粘稠液体源源不断地涌入口中,却愈发觉得干渴得厉害,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得整个人头脑昏沉得厉害,像极了以往梦魇缠身的感觉。

    终于,他从这噩梦一般的感觉中惊醒,坐起身来,却发现枕上被上,满是层层浸湿的汗。

    这种近乎脱力的感觉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那本该毫无知觉的双腿上,竟传来阵阵细微的痒痛感。

    那感觉虽细微,对于古越王却像是放大了无数倍,他不敢相信似的一遍又一遍去掐,连指甲都深深陷入皮肉里,甚至拿头发上挽的玉簪去扎,却发现那本该枯槁如死木一般的肢体上,真的有钝钝的刺痛。

    他那自先天便有些残缺的腿,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

    这不是梦。

    难以形容他那时的感觉,狂喜也不是,只是觉得精神恍惚,好像人生只若浮梁一梦,他已经在其中兜兜转转一圈,等快要到了头,只等做完分内之事然后安然闭眼,老天却突然又要把欠他的那些尽数补回来。

    可真能补得回来吗?

    带着这种恍惚,连第二天上朝古越王都没什么精神,只强撑着架的眼皮听朝臣们斗嘴皮子,中间好几次差点会周公去,又强行把神魂给拉回来。

    郦觞照例没有来。

    等到好不容易下了朝,古越王本想宣宫医来探探,但想了想,到嘴边的话却又给咽了回去。

    恍惚过后细细思量,他总觉得事有蹊跷。

    午间无事,古越王以想去御花园游廊上散心赏玩为由,让内侍把自己推到御花园一株千年古树旁,又想自己静一静,把内侍支了出去,自己在树荫下歇了一会,随意在宣纸上挑墨书了几幅字,接着犹豫了一会,便尝试着从座椅上站起来。

    一次,两次,他试了很多次,却都以失败告终,只得颓然倒在椅上,不住地喘息着。双腿依旧软绵无力,用不上劲,根本无法支撑身体。

    就在这时,自□□深处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古越王形容正有些狼狈,以为是内侍回来了,便随口吩咐了一声:“狄,去取些秋梨汤来。”

    来人脚步一顿,随即依旧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步伐与方才别无二致,好像没有听见吩咐一般。

    古越王以为他确实没听见,刚想重复一遍,扭头一望,身形却登时顿住。

    “好巧,”来人勾唇一笑,“王上真是好兴致,也对,这天儿风和日丽的,可着实是个看花赏景的好日子。”

    “哦?上将军也有这般兴致?”古越王尽量把呼吸放平稳,不动声色道,“看来你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是个只知杀戮不解风情之人。”

    他这话本想讽刺一下郦觞,却不成想对方并未介意。

    “风情这种东西,可解与不可解,就要看是跟谁了,”郦觞走到他身边,视线在古越王身上逡巡一圈,终于定格在他清俊出尘的侧脸上,“今日是乞巧节,宫外热闹得很,不知王上有无兴趣,可愿屈尊与臣同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