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古战场(六)
古越王一怔,定定看了他一眼,当下便要回绝:“不……”
然而,不等他完,郦觞却突然做出了一个极为出格的举动。
他几步凑上前来,弯腰一把将椅上的古越王抱了起来,然后大步流星地沿着□□向御花园外走去。
古越王给他惊了一跳 ,当下般朝郦觞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郦觞轻佻道,“只是臣一向心善,看您不太方便,想帮您一把。”
一边,他还一边步履不停地向外走,期间古越王看到他那倒霉内侍正以一种看似正常的姿势躺在一处背阴的草坡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古越王一看就知道,这应该是给人劈晕了。
“放孤下来,”古越王一张俊脸彻底沉了下来,“现在放的话,孤可以不治你的罪。”
“臣的罪过可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两个,”郦觞毫不在意道,“再如果臣现在放的话,受苦的可是您。”
完,他挑衅似地松了松手,引得怀中人猛的向下一坠,且条件反射之下,不得不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郦觞登时得意地笑起来: “你看,是你自己不想让我放的。”
古越王自长在深宫之中,接触的都是再正直不过的阁老朝臣,修习的都是帝王之术、圣人之言,在耍无赖方面,哪能斗得过郦觞这样长年混迹兵营的无赖老流氓?
可是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和他手下最臭名昭著的将军作出这般荒唐之事,若是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有道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气急之下,古越王也忘了那些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诲,当即用上手头正好拿着的武器毛笔,照着郦觞近在眼前的侧脸就是一笔,狠狠戳了上去。
那笔头是由上好的狼毫所制,戳在脸上并不是很疼,郦觞久经沙场,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哪会在乎这个,当下连躲都不躲,只是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了古越王一会,好像想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
前方不远处,一匹精神抖擞的枣红马冲郦觞喷了个响鼻,还很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好像在埋怨无良主人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慢。
郦觞轻轻踹了那马一脚,示意它放老实点,接着将怀中古越王心翼翼地放了上去,自己紧跟着翻身上马,双臂环住古越王,顺便点了他周身几道大穴,接着拉紧缰绳轻叱一声,那马得了指令,原本耸拉的眼睛瞬间瞪得圆圆的,一溜烟绝尘而去。
耳边俱是呼啸的风声,奔马带起的气流在脸上生疼,古越王生平第一次体会如此疾速,可自身如此无力,甚至只能依靠身后之人才能勉强保住这副残躯安全。
他平生最为厌恶之事,便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奈何平生所历之事俱是身不由己,当真是可恨又可悲。
郦觞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王宫门口,守门禁军本欲高声呵斥“城内禁疾驰”,但一看清那骑马的是哪个煞星,登时噤了声,一言不发地开大门,枣红马蹄子不停,得意洋洋地马假主人威,一鼓作气冲了出去。
反了反了,都反了,一个两个是都只认郦觞吗?
其实这倒也不能怪他们,这群守卫因为等级太低,平时没有面圣资格,而一见王驾出行都要低头下跪行礼,因此根本没什么机会认识古越王的模样。
待到出了王宫,郦觞几下解开古越王的穴道,接着放慢了马速,改大踏步为碎步,沿着民街慢慢地溜达起来。
古越王方才想话也不出,如今能了,却依旧一言不发。
不是不想,而是,连要治郦觞的罪都忘了。
他近乎贪婪地量着周遭一切,看着沿街贩摊上齐整摆放的巧油果、五子、笑厌儿等各式各样的七夕贡物,看着那些挎着篮子手挽手四处采办的彩衣妇人,一张张笑脸上,都洋溢着让人觉得未来可期的欣喜。
佳节的气氛蔓延在人群之间,而那些曾经只在阿姊口中和书上知晓的市井生活,如今这样鲜活而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些都是他素未蒙面的臣民,是他殚精竭虑,只求能护佑安康喜乐的百姓,国士夙兴夜寐,战士浴血沙场,所求的,无非是保身后一方净土之上生生不息的人们,得享一世太平清欢。
“两位阿哥,刚出锅的甜糕要不啦?”店家女脆生生的叫卖声蓦然传进耳朵里,古越王回过神来,发现身后的郦觞不知何时已下了马,此刻正牵着缰绳悠哉悠哉站在前头,跟那卖甜糕的娘子搭讪。
二人站的很近,也不知是郦觞了什么,娘子拿起手帕捂住嘴笑起来,娇嗔着望了马上的古越王一眼,接着便拿油纸包了二两甜糕,递给郦觞。
没要铜板。
“姑娘貌美心善,定能早遇良缘。”郦觞挑挑眉,冲那娘子恭维一句,接着将油纸包放到古越王手中,笑眯眯道:“趁热尝尝?好吃的。”
这桀骜不羁的青年脸上,满是古越王从未见过的灿烂笑意,配上眼前一切,亦合该是幅美景……
只可惜……
古越王再也不忍直视,他指了指郦觞的脸,示意那战无不胜的将军在大庭广众下注意一点影响。
原因无他,只因方才古越王被人强掳着上马时有些恼,在强盗脸上画了一只王八。
郦觞看他手势,便在一旁卖铜镜的摊子上随便照了照自己的脸,看过后非但没擦,反而勾了勾唇,道:
“甘之如饴。”
古越王微愣,心中蓦地一沉,有些不出的酸涩难受,索性把目光从郦觞身上移开,不再看他,专心观察起周遭风物来。
既然出都出来了,能不能回去好像也不是自己了算的,索性就在这大好光阴里,偷个浮生半日闲吧。
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走走停停,倒也相安无事,走在前面的郦觞时不时从周围摊上买些东西,或是捧五颜六色的花,或是个栩栩如生的泥人,再或是些什么新鲜吃食,很快手里便拎了一大堆。
路过一酒楼的时候,正巧有书人的故事正开了个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津津有味,一看便觉是个有卖相的故事。
而有关于那故事的只言片语,远远地飘进古越王耳朵里。
“上回书谈到咱六国中人,老儿我在临了时卖了个关子,问这六国之内最厉害的大将军是谁?诸位可有想出来的?”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还用吗?必然是咱们古越的上将军——郦觞将军啊!”
“不对不对,郦觞那大魔头起仗来跟鬼上身似的,不仅杀俘虏,听还吃人肉喝人血,这般生荤不忌,咋能算最厉害的!”
“这有什么?这叫策略懂不懂!你不杀那些俘虏,难不成给人送回去?还是带回来好吃好喝供着?咱古越国一共就这么大,粮食自己吃还不够呢,哪有吃的给俘虏!至于什么吃肉喝血,哪个见过?没见过别瞎!”
当下有人连声附和道:“老板娘的在理。”
枣红马慢慢行至那群人前,骤然顿住,郦觞从腰间解下一块汉白玉佩,拿在手中晃了晃,冲那风韵犹存的俏妇人笑道:“可否用此物换老板娘一桌朝夕宴?”
他这一声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俏妇人瞧见那物,登时喜笑颜开,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这位爷真有眼光,全城的朝夕宴就属我家做的最好,只是不知……”
“我晚间会来取。别忘了再烫上两壶好酒。”
俏妇人和善中藏着精明的目光在这英武的年轻人身上流连一圈,心中竟然微动,却也能敏锐地感受到这人眉间暗藏的戾气,当下一惊,只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郦觞牵着马走过大街巷,看了满场粉墨的戏台,看了红袖招展的花楼,看了鲜活又真切的世间百态。
最后,他将古越王带到王都近郊一处开满花的山坡上,在那里,既可在暗无光处仰望到夜空星河莹莹点点,又可俯瞰到整个王都万家灯火的景象。
郦觞脱下外袍,铺到一处还算平整的坡底上,接着心翼翼将古越王从枣红马上抱下来,放到那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外袍上,避免他被草芥扎到,接着道:“先在这歇一歇,我去去就回。”
完,也不待古越王回应,便飞身上马,向山下疾驰而去。
古越王看着郦觞越走越远,心中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的,他不知这种感觉来源于何处,索性望着山下灯火,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道若宫里发现他不见了,会是何等光景,幸好阿姊不在,否则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
他正兀自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传来飞扬的马蹄声,回头一看——
却见在那满天星云之下,郦觞正急急地朝这边赶过来,而那威风凛凛的将军握惯长刀的手上,此刻拎着一只食盒,晃晃悠悠之下,柔化了他冷硬的轮廓,添了几分烟火人间的温暖。
此情此景,此情此景,竟然立刻便让古越王联想起这样一句词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好像眼前这人,便是他在苍茫人世间寻觅多年之前,早已刻骨铭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