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古战场(十一)
荆鸣山上,前燕与古越的那场最终之战,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场上的兵将们一个个杀红了眼,恨不得把眼前的对手赶尽杀绝,哪怕身上挨了好几刀,也只想着多拉几个垫背的,浑然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副将浑身浴血,几下解决了面前围攻的敌人,一扭头看到不远处骑高头大马的熟悉身影,忙指着那人,冲身旁的郦觞大叫道:“将军!沧流在那!擒贼,那个什么来着,哦对,先擒王!杀了他燕国就没戏唱了!”
郦觞随手抹了把自脸上蜿蜒而下的血,眸中闪过一抹冷厉神色,他冲副将颔首以示了解,然后提着刀迅速追了上去。
沧流好像是受了伤,虽勇猛依旧,一路亦斩杀了不少古越士兵,但行进速度并不快,加上郦觞的枣红马堪称神兽,二人间的距离便迅速拉近,不一会,沧流甚至能听到身后枣红马呼哧呼哧喷气的兴奋声音。
他回头一看,却随即好像被郦觞催命的刀光晃花了眼,慌不择路之下,钻进了一旁浓密的树林中。
郦觞策马紧随其后,沿途凡遇到抵抗的前燕士兵皆一刀毙命,很快,树林里便仅剩了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沧流突然停住,在□□战马惨烈的嘶吼声中将剑捅进了它的脖子,他在骏马轰然倒地前跳将下来,接着冲后面赶上来的人点点头,面色不变道:“到此为止了。”
郦觞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一字一顿道:“前燕上将沧流在荆鸣山落入我军包围,负隅顽抗之下,已被我斩杀,这样的死法,你满意吗?”
“不算满意,”沧流道,“但还可以接受,好歹是以身殉国,名声还不错。”
这话触到了郦觞的“声名狼藉”这一痛处,以至于使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直到目光扫过沧流腰间悬挂的一块青玉牌,才终于又开了口。
他问:“你腰上那是什么?”
“这个啊,”沧流取下青玉牌,极心地揭开一角,露出其中隐藏的虎符来,“喏,是你家王上给我的,大抵是想借我的手除了你,再把你的位置许给我吧。”
难怪,这次调动大军的时候,王上没有拿虎符,而是拿玉玺签的调军令。
郦觞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沧流跟前,把那虎符从他手上一把夺走,量一下,接着仔细揣进怀里:“这事不许跟任何人。”
“自然,我都是个死人了,跟谁去?”沧流极锐利地盯住他,“只是我不明白,他要你死,你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
好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他的命。
郦觞瞥他一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是没关系,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沧流无所谓般耸耸肩,“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干这么危险的事,为何还要去招惹他?别忘了,今天是最后的日子,用不了多久,你就要跟我回魔界了。”
郦觞沉默片刻,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很简单,因为我不甘心。”
他很少露出这样清浅的笑容,青涩到带点少年气,好像刚跟喜欢的人牵手从河边散步归来,眉目里都是满满的温存,一点煞气也不见。
不甘心缘分止步于此,不甘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不甘心如晦的未来里,再没有自己的影子。
但也没什么遗憾了,只要他能好好活着。
沧流眯了眯眼,忽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而快速地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如果古越王知道了你为他做的一切,会有什么反应?”
郦觞猛然扭头,冷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沧流挑眉道,“不是我,是有别人想浑水摸鱼,不信,你往右上方看看。”
郦觞依言一看,却正好与站在远处古越王对上了眼神。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混杂着极度的震惊和痛苦,好像突然不认识郦觞这个人了一样。
古越王失神般站在半山腰处,听着身边少年继续喋喋不休地歪曲事实:
“您看,我没骗您吧,这两人串通一气,滥杀无辜,擅用血禁之术,不知搭进过多少人的性命!他们这样做,一定是想通过邪术控制您,进而满足自己的私欲,屠戮更多的人啊!您宅心仁厚,一定要阻止他们继续害人,贫道待会要擒拿妖人,还需要您配合一下。”
古越王只觉自己像一片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被风吹得头晕目眩,他下意识扶住身旁的树木,轻声道:“孤能做什么?”
“很简单,您等下别动就行,”风桐不知从哪摸出剑来,一把架在古越王脖子上,然后冲郦觞高声道:“底下的人听着,你们王上现在在我手上,我现在命令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别想着耍花样,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他话音刚落,郦觞手中长刀便“哐当”一声,被主人扔到很远的地方。
几乎是刀刚脱手的瞬间,树林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几个彪形沙匪手握明晃晃的刀,向着居中二人极快地靠拢过来。
君长夜赶到荆鸣山时,只远远瞥了一眼,便看到那山上方的天空,被笼罩在一层血色的不详阴影里。
凡人的肉眼看不到,大抵只觉得今日天色格外昏暗,可在君长夜眼中,却赫然是放肆嘶吼的漫天怨魂,还有源源不断从战场上新生出来的,弗一成型,便被早等在上空的怨魂伺机吞噬了。
吞噬魂体越多,自身力量越大,到最后,便会形成能量的漩涡,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怨魂纳入内部,到了最后,在这漩涡深处,便会在凝成一枚怨气冲天的内核 。
空中已有了四五枚带些血气的丹丸,那是即将成型的血核,可君长夜顾不上静等它们成型,便驱马一头扎进荆鸣山混乱的战场中,想要寻找郦觞的身影。
可人太多了,战事也太惨烈了,到处都是惨叫和断肢,尸体堆积成山,活生生一出人间地狱。君长夜一刻都不想在里面多呆,可一旦卷进来,想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有杀红了眼的人拿着刀朝他砍过来,君长夜心下一横,刚想抽出腰间的星河剑应战,一把□□却突然横着插过来,替他挡了那刀,接着反手一扎,利落地戳进敌人的心窝子。
君长夜扭头一看,见是郦觞的副将。
“我认得你,王上身边的人?”副将一边提防着随时可能扑过来的敌人,一边冲君长夜大声道:“这里太危险了,你跑来干什么?走,我送你出去。”
情况紧急,君长夜顾不得跟他掰扯,忙直奔主题道:“我有急事,上将军呢?”
副将大手一挥,很确定地指了个方向:“那边!将军追沧流去了。”
沧流……
刹那之下,禁锢已久的思路终于在这一刻开了一条缝隙,君长夜若有所思般怔愣一瞬,接着顾不上道谢,便飞快地向着密林奔去。
而此刻,密林深处,剑拔弩张的对峙仍在继续。
手持弯刀铁棍的沙匪离郦觞二人越来越近,沧流左右看了看,很无辜地皱眉道:“喂,我怎么觉得,现在的事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他话的其实很在理,可惜现在在场的并没人有心情理他。
郦觞死死盯着风桐架在古越王脖颈上的那把剑,目光中凝结的狠辣戾气有如实质,连风油精此类人都不自觉在那种目光中瑟缩一下。
许是为了示威,也为了给自己壮胆,风桐当下把剑又靠近一寸,同时大声对下方的沙匪命令道:“一个个都磨蹭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拿下之后先挑了手筋,免得再节外生枝!”
蒙面的沙匪从四面一步步包抄过来,在郦觞身后高高举起棍子,而郦觞视若无睹,只把目光从剑上移到古越王清俊的侧脸上,他闭了闭眼,突然开口道:“你放了他。”
铁棍带起风声,毫不留情地击在郦觞身上,他踉跄一下,却还是稳住了,继续站在原地等着对方回话。
那话里面有示弱的意思,风桐眯了眯眼,很得意道:“什么?我听不见。”
郦觞一字一句道:“放了他,随便你让我做什么。”
“好啊,”风桐登时很猖狂地笑起来,“郦觞将军,只要你现在立刻以死谢罪,我保证古越王陛下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古越王却突然开了口。
他唤他的名字:“郦觞。”
风桐一惊,忙扭头低声道:“王上,他一直在骗您,您可别再被他蒙住了。”
“孤问他几句话。”古越王淡淡道,完,他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望着底下狼狈的人。
“上将军,”他开口道,“一直以来,真的是你吗?”
这话没头没尾,可他们俩都懂这是什么意思。
郦觞忽然不敢继续看他,垂下眸子,极轻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用了逆天之术?用过你自己,和别人的血?”
“……是。”
“你擅用禁术,除了……还有别的目的吗?”
“没有了。”
“今天是最后的日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日阵成,您可重获新生,”沧流插话道,“至于他,多半是要死的。”
古越王突然有点不下去了,他用贪恋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郦觞的每一寸容颜,出神地想象着,这人为了自己,究竟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他之前看那些古籍上,若想逆天改命,便需得以命换命,换命者需受怨灵噬身之苦,日日夜夜,不得解脱。
这样的日子,郦觞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是不是只有在这种境况下,他才肯把实话出来?
这种邪术一旦开始不得中断,而要摆脱这种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其中一人死去。
自觉今生拖累别人已经够多了,临到了了,实在不想继续当一个累赘。何况还牵连过无辜人的性命,便一并还了吧。
“谢谢你,郦觞,”古越王轻轻笑了,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洒脱和轻松,“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好好补偿的。”
风桐直觉这话风不对,刚想转身控场,却骤然觉得腹部一凉,低头一看,发现那里插了一把极短的匕首。
风桐一惊,本能地想去拔,可手上却也因此失了力道,那剑离古越王纤细的脖颈本就只有几寸,手忙脚乱之下,便豁开了令人心颤的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那清傲出尘的王者带着点最后的眷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百尺高的荆鸣山上一跃而下。
他下落的速度那样快,像断了线的风筝,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便一头扎进草木深处,被那些花儿掩住了身形。
天蓦地下起雪来。
郦觞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像是骤然化成了一座石像,好像只要不动不听不看,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刀被沧流远远抛了过来,郦觞下意识接住,机械地作出反应,雪亮刀光划过之处,周围沙匪全部人头落地。
最后,在遍地陈尸中,他有些茫然地捂住胸口,弯下腰,呕出一口艳红的鲜血来。
有人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沧流。
“照我,”他道,“你做的够多了,他活不了了,你……节哀顺变,跟我走吧。”
郦觞甩开他的手,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嘶哑道:“帮我杀了上面那个人。”
完,他不再理会沧流,步履蹒跚地向着那丛花木走去。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他却突然迟疑起来,不敢继续往前,可这个距离,也已经足够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静静地躺在那,神情可以称得上安详,只是身上都被血染透了,便衬得脸色分外艳丽。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他却竟然还有一口气,此刻一眨不眨地望着郦觞,唇角带了点微弱笑意。
郦觞颤抖着跪下来,低头极轻柔地把他脸上的血和沙一点点擦干净,然后极用力地把他拥到怀中,像是想把人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古越王张了张口,像是想什么话,可是他一开口,就有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夹杂着破碎的内脏,沾到了郦觞前襟的铠甲上。
他蹙了蹙眉,好像很介意,想伸手帮郦觞擦掉,可胳膊已经抬不起来,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用能动的手指在地上缓缓写着什么,表情有些痛苦。
五脏六腑像被生生撕碎一般,破碎的骨骼挤压着胸腔,恨不能刺穿皮肉,破体而出。
连呼吸都是种煎熬。
郦觞他,也曾经忍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别了,我都明白,”郦觞紧贴着古越王的面颊,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早点告诉你,你会怎么样?还要杀我吗?”
古越王望着他,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答案。
要。
若非如此,不足以慰天下亡魂。
郦觞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一样,只是神情复杂地盯着他一瞬,然后低下头,很凶狠地咬住那人薄凉的唇,用力吮吸起来。
有冰凉的液体自眼角滑落,郦觞浑不在意,但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古越王右手旁的沙地,那里很凌乱地写了几个字:
“死生契阔”
但我不会独活,无论黄泉碧落,生生死死,都跟你一起去。
后面的话都不必了。
那些冰冷的液体流得更急更快,郦觞仰起头来,颤巍巍地拿起手边的刀,然后几乎看也不看,把它插进了怀中人的胸口里。
那一刀很准很快,几乎在刀落的瞬间,那人的头便无声地偏了过去,再没了气息。
有晶莹的雪落在古越王长长的眼睫上,郦觞脱下斗篷,仔细地盖在他身上,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道:
“到了那边,等等我,不会太久的。”
他顿了一下,眸中凝了冷冽的光:“但眼下,得先让他们给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