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孤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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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易逝,流水匆匆,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它可以治愈一个人身上的伤痛,却也可以让一个人因为心上难以愈合的痛,而变得面目全非。

    萧紫垣替洛青鸾拂去肩上的雪,心中怅然非常,抬眼望去,只见这片天地间唯余一片白雪茫茫。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北境魔界,恰也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飘摇大雪。

    只可惜,这里的生灵都忙着在火与血中锤炼与被锤炼,绝不会有什么赏雪的兴致。

    此时此刻,在那座曾承载了无数次权力更迭的魔宫万古如斯之中,巨鼎上跳跃着的苍蓝色火焰升腾得极旺,可其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却骤然被一个极其庞大的阴影覆盖。紧接着,竟有温热的鲜血沿着鼎身本勾勒着天狼图腾花纹的地方迅速流了下来,很快,便将花纹填充得满满当当,远看上去,倒像是在举行一场神秘的献祭。

    可这不是献祭,而是谋杀。

    或者更准确地,是在血与火的见证下,进行新一轮的权力更迭。

    燃着苍蓝火焰的巨鼎纹丝未动,可倒在鼎前的巨人却还在勉力挣扎着,似乎想要爬起来,可在他的左胸处,竟有一处从内而外泛着可怖黑气的狰狞刀口,那刀口整整齐齐,直接从左肩贯穿至腹部,如同切豆腐一样,将腹部的金丝护甲切得破碎不堪。

    巨人低头看了看胸前惨不忍睹的伤口,发出了一声怒吼,他将流出来的半截肠子拼命塞回肚中,然后捡起地上的流星锤,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便想要重新投入前方的一片混战之中。

    这巨人又高又壮,站起来足有一座山般巍峨,便衬得前面那正在斗的几人如孩童,他眼瞅着被其他两个紧紧缠住的黑衣青年分身乏术,当即大吼一声,抡起手中的巨锤便朝那黑衣人砸去。

    流星锤带起的劲风在耳边回旋而过,其他三个皆避起锋芒,纷纷躲闪开来,可位于中央那黑衣青年却不闪不避,他甚至像是完全没听到那愈来愈近的风声似的,只抬手用手指沾了沾脸上的血,然后在空中一点,开始勾画一个奇怪的符纹。

    每画一笔,青年的嘴唇就发紫一分,而那双赤金眸子也更显妖异无比。

    离青年最近的女魔银罂子见了这符文,顿时脸色大变,叫道:“快阻止……”

    她话还没完,身旁抱着婴儿的红衣男子便一声长啸,怀中婴儿立刻发出极其尖锐的啼哭声,那声音实在超出了人能够想象的极限,不仅震翻了火鼎,更生生震断了几根大柱,殿顶开始塌陷,连一旁的银罂子都痛苦地捂住耳朵。

    左使郁荼,好穿红衣,喜食婴儿,手中魔器唤作千婴,乃是由一千名婴孩的骨与魂炮制而成。

    一片飞沙走石之中,黑衣青年纹丝不动,流星锤砸到眼前的时候,他刚刚画完最后一笔,然后随手一挥,便任由那看似不堪一击的符纹与巨锤相撞。

    “糟糕。”银罂子咬碎一口银牙,身旁郁荼厉声喝道:“蠢/货,退后!”

    柱子倒塌带起的飞沙迷了巨人的眼,他揉揉眼睛,先是一阵窃喜,以为自己的重锤击中了目标,接着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上的血,这才发现发现自己的耳朵暂时被郁荼的千婴震聋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后尤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接着便大步朝着流星锤飞去的方向跑去,那里现在已成了一片废墟,若是把那子被砸烂的尸首带回去,完成连右使都没能完成的任务,定能得到魔尊大人的称赞。

    他脑子里浮想联翩,满是论功行赏,正要弯腰去扒拉废墟里的骨血,多年历经血战的身体却突然战栗不已,拼了命叫嚣着危险的降临。

    后尤猛地抬起头来,眼前场景却突然倒转过来,他眼看着天旋地转,而地上的石子却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瞪大了眼睛,可眼底却迅速凝成了一片灰白。

    灰白,是象征死亡的颜色。

    “后尤!”

    银罂子心有余悸般连退几步,就在方才,她眼见着黑衣青年形如鬼魅般自断柱上一跃而下,手中那把令人头皮发麻的催命魔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接着便鲜血四溅。

    他这狠辣无比的一刀,竟直接砍掉了后尤的头颅!

    一年之前,就在一年之前,这子还只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可一年之后,竟然连他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难道仅凭一把封神刀……真的能让他进益到这种程度吗?

    银罂子歪头看着青年拿巨人滚落在地的头颅擦拭着刀刃上的血,他擦得很轻很慢,看那刀的眼神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情人。可当他再抬起眼来的时候,虽面容俊美到无以复加,眉眼间流转的光华也胜过她曾见过的一切异性,可那眼神却偏偏冷酷如数九寒天,让人禁不住心惧胆寒。

    那黑衣青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似的,不怕疼,也不怕死。当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刀,一步步向你走来的时候,便宛如真正浴血而生的魔界至尊般煞气四溢,令人心生畏惧,为之战栗不已。

    可这青年偏偏年轻而英俊,在冷酷之外便又释放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极致魅力。

    银罂子不自觉看得入了迷,像其他魔族一样,她也崇尚力量和强者,特别迷恋臣服在绝对王者脚下的感觉。先前碍于魔尊与右使的积威,她才不得不听从那伤势多年未愈的魔尊差遣。可眼下来了拆台的,眼看着后尤命丧封神刀下,她和郁荼也马上要顶不住了,魔尊却迟迟未曾露面,连右使都不在,莫非是要将万古如斯拱手让人吗?

    “你在想什么?”身旁的红衣男子偏头瞧了银罂子一眼,低声道:“怎么着,是不是在想要是咱们真为魔尊大人死在这了,到底能捞着个好儿吗?要是不死,飞贞又能放过咱们吗?”

    银罂子瞪他一眼,却没否认,她瞧着面前越来越近的黑衣青年,突然低笑一声,冲郁荼抛了个媚眼道:“二哥,能不能得右使放过,我现在没空想,你方才也瞧见了,眼前这家伙画出了噬魂销骨符。既然如此,咱们再跟他斗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先退一步,让飞贞来收拾烂摊子,再见机行事,如何?”

    郁荼不答,只是向后退了一步,怀中婴儿却突然流下两行血泪,接着整个身体燃烧起来,竟化作缕缕白烟,很快便消失殆尽了。

    与此同时,郁荼如遭重击般捂住右胸,接着猛地呕出一口血来,银罂子赶忙上前扶住他,惊道:“二哥,你怎么了?”

    完,她猛地看向已走到眼前的黑衣青年,抬头厉声道:“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青年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却不答她的问话,只是缓缓举起手中墨色长刀,便要朝着二人颈上一刀斩落!

    可就在这时,只听“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刀背之上,生生将黑刀的落势阻了回去,银罂子认出那是枚无影镖,当即心中一松,她猛地扭头望向飞镖掷来的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

    右使飞贞,终于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传中,这位除魔尊外,在魔族至高无上的右使,本该是个翻云覆雨的狠角色,可眼下一见,他非但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倒像个人界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那书生上前一步,却并未动手,而是冲君长夜温雅一笑,开口道:“尊上请阁下入内一叙。”

    若是换作别的场景,他这一笑倒真有些春风化雨的温润之气,可惜眼下左边一个残破的巨大头颅,右是一堆翻倒在地的火鼎,周围断壁残垣全是废墟,而面前青年手握屠刀浑身是血,他这一笑,便难免给人些阴恻恻的味道。

    黑衣青年却像完全没感觉一般,他收了刀,将其随手挽在身后,接着便毫不迟疑地向着书生大步走去。

    好容易得到喘息的机会,银罂子这才发现,原来那传中神乎其神的封神刀竟只是光秃秃的一柄刃,压根儿就没有刀鞘。

    也是,封神刀被封印了万年之久,即便有鞘,也早就湮灭在这万年的时光中了。只是不知,如此戾气深重的魔刀不在鞘中,是否有朝一日,会反过来伤了持刀之人呢?

    君长夜跟着飞贞穿过魔宫恍如漫长无边的走廊,沿途悬挂着历代魔尊的画像,有的面目狰狞,有的不怒自威,可不无例外,他们全部不得善终,都是被继任者亲手杀死的。

    不,或许沧玦是个例外。

    或许也不是。

    君长夜脚步一顿,抬起眼与面前高悬的,那副题字为沧玦的画像对视。画上的魔相较于其他,面容明显平和许多,他生得一双星子般熠熠生辉的眼睛,英俊非凡,与君长夜儿时在梦里梦到的不太一样。

    唯一一样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有山海般宽阔的肩膀,能够为妻儿遮风挡雨。

    君长夜从那幅画上收回目光,发现前方的飞贞正用极为复杂的眼神凝视着他,而越过那位右使,魔宫的正殿便赫然已在眼前。

    “这个位子不是好坐的,阁下真的不会后悔吗?”

    身后传来飞贞的诘问,君长夜丝毫不加理会,只几步行至门前,然后一把推开了正殿厚重的大门。

    隔着低垂的华美帘席,君长夜看到在那高高的七煞尊座之上,正端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分明还在壮年,他却像已至油尽灯枯的耄耋之年,呼吸间气若游丝,像是即便没有君长夜动手,不多时也要驾鹤西归。

    君长夜抬脚欲行,身后却突然传来铺天盖地的破空声,一阵疾胜一阵,像是那飞贞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他没有回头。

    霎时间,一切声响归于沉寂,身后很快传来飞贞暴怒的声音:“圣女!他要杀的是您的兄长!”

    “不,你错了,”纱缦华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兄长早就死了,现在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个缩在兄长外壳里的可怜虫。右使,如今我们在修真界的合力围攻下节节败退,眼看颓势已难以逆转,依我看,封神刀主人的出现,便是我们翻身的契机。兄长他一向以魔族的大局为重,会理解我的决定。”

    “我看你是被他迷昏了头!”

    “放肆!谁容你这样对我话!”纱缦华冷声喝道,身后硕大的九头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冲飞贞释放出极度危险的气息。

    君长夜踏过九重长阶,终于走到那象征魔界至尊的七煞尊座边,座上老者缓缓抬起头,却在看到青年腰间那柄煞气四溢的黑刀时蓦地睁大眼睛,他口中涎水直流,却还是拼命向那刀探过身子,一个用力过猛,竟直接从尊座上栽倒下来。

    “给我……给我……快把那把刀……给我!”

    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而后一把扯住君长夜的衣摆,用力伸手去够封神刀的刀柄,却怎么都碰不到。

    “你想要它吗?”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个近乎蛊惑的低沉声音忽然自头顶响起,他猛地点点头,随后抬起头来向上看,却正对上一双泛着波光的赤金瞳仁。

    “告诉我,沧玦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一看到那双眸子,老者的眼睛突然就直了,却并未受到蛊惑,而是失神般指着黑衣青年尖叫起来:“是你!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报仇了!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他已经死了,你去找他!别来找我!”

    他便,便竟躺在地上起滚来,君长夜居高临下看了一会,然后踩住老者一只手,一点一点用力碾压,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嘎吱声音,他再度开口道:“,我是谁?”

    “啊!你是苏羲和!苏羲和!不,你是沧玦!你是谁,你是谁,我不知道,你别来找我!”

    黑衣青年蹙了蹙眉,眼看着曾经的一代枭雄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却无半点怜悯,只觉厌恶至极,眼看着从他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且竟似乎有了自爆倾向,便自腰间取下封神刀,一刀剖开胸膛挑了心出来,远远抛给了那条正昂首以待的九头蛇。

    接着,他缓缓地登上最后一层台阶,在那终于已经空了的七煞尊座上坐定了。

    纱缦华率先跪倒在地,高声道:“属下恭喜尊上身登尊座!”

    一旁飞贞见大势已定,也只得跪下身来,重复了同样的话。

    君长夜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神情间却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在一应交接事务吩咐下去之后,他便以闭关之名,独自前往了历代魔尊专用的孤星阁。

    这一待,就是半月有余。

    虽无需魔尊事事亲力亲为,但眼下正值火烧眉毛的时候,到底不能群龙无首。这一日,纱缦华在孤星阁外等候良久,终于等到有人从孤星阁里出来,然而却并不是君长夜,而是一位负刀的白胡子老头。

    “荒老,”纱缦华上前恭敬道,“请问尊上闭关如何了?”

    来者正是荒炎,来魔族的这些日子里,君长夜在拼命修行之外,还利用当年在古战场境里带出来的形骨木和多年来收集的其他天材地宝给荒炎重塑了一个身体,并在得到封神刀后,将魔刀碎魂赠给了他。

    荒炎身子骨一向硬朗,加上死过一回,又亲眼见证君长夜作死了许多回,故而觉得死生之外再无大事,只要君子不再拿着命瞎折腾,他便觉得什么都好,所以每天看着都神采奕奕,乐乐呵呵。

    可今天,他却难得地愁眉苦脸起来,唉声叹气道:“不好不好,非常不好,他这封神第八重迟迟突破不了,又不许我找人帮忙,这就快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封神刀法自成体系,乃当年魔神离渊亲手所创,每上一重境界都要脱胎换骨一回,若是迟迟突破不了,确实有性命之虞。

    纱缦华秀眉紧蹙,连忙道:“敢问荒老,缦华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荒炎眼珠子一转,量了她片刻,突然喜上眉梢,连连点头道:“当然可以!丫头,你听我啊……”

    他凑到纱缦华耳边这样那样一番,把纱缦华得满脸通红,之后才搓搓手,大言不惭道:“丫头,要想最快地突破,就只能这么办。老夫我看你是个有情义的,你们魔尊呢,也是个有情义的,你且放心去吧,放心,只要按我的做,一定不会出岔子。”

    纱缦华红着脸点点头,然后轻轻推开孤星阁半掩着的门,闪身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