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苦莲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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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风声雪声愈发急了,但屋里的合欢帐内,却才刚刚绽了第一枝春。

    月清尘仰面陷在软枕之内,眉峰紧蹙,藕段般纤白的脖颈儿上不时有汗珠滚落,而他上方的青年衣衫凌乱,目光只凝在身下人绝艳的脸上,任凭身下如何动作,亦不肯移开分毫,似乎在欣赏世间最为动人的风光。

    世人都鸳鸯帐内颠鸾倒凤,乃是世间极乐之事,那滋味销魂彻骨,便是做神仙,也决计不肯换的。

    自历了第一次那般激烈的□□过后,君长夜虽是真的食髓知味,却也顾惜着对方身子,有近半月没再越过雷池,只等这段日子养得好些了,才敢再次覆身而上。

    此次缠绵,他将脂膏这类止伤润滑之物备得更全,起落间又极尽温柔,可饶是如此,对于月清尘来讲,却只能带来更深的痛楚与屈辱。

    耳畔嗡嗡作响,恰如窗外狂风大作,摧枯拉朽般摧垮残余神智。双目半阖间,月清尘只觉得自己像一片颠簸在风中的落叶,四周无着无落,只能随风不停地下坠,下坠,直至一脚踩空,彻底坠入没顶的深渊之中。

    临到终了,君长夜对他这副即便在欢爱时仍不声不响的模样又爱又恨,双眸微眯了眯,便凑上去在月清尘唇上咬了一口,动作间虽刻意把握了分寸,却较开始剧烈许多,似乎存心想让他叫出声来。

    毕竟比起悄无声息地置身事外,这大抵可算作意识被片刻征服的标志。

    可他偏生不肯让他如愿。

    最后一次剧烈的颠簸过后,月清尘闭上眼睛平息许久,久到君长夜以为他累到极致,已睡得沉了,正算下床抱他去沐浴,才哑声开了口:

    “你满意了?”

    话语中带有微微的嘲讽。

    君长夜抱着他的手一顿,却是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师尊这次感觉如何?”

    月清尘缓缓睁开眼睛,被水雾晕染的眸子深处仍是一派幽深的冷漠,仿佛从未沾染过□□一般。

    瞧他这般,君长夜突然放手,任由怀中人重新跌坐回床上,见月清尘因为□□撕裂般的痛楚而眉心一凝,便上前捏住他的下巴,迫得对方抬起头来,而后居高临下,冷酷道:

    “师尊方才若是觉得疼,大可出来,徒儿自会因为怜惜你而放轻柔些,可当年你废我修为的时候,用霜寒剑杀死我父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觉得疼,他又会不会觉得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尊博览群书,却为何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月清尘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反问道:“既然这么恨我,为何还不动手?”

    他此刻仰头的模样清艳非常,肩上有桃花若隐若现,君长夜低着头,恰好可以从白玉般的胸膛向下,一路看遍春光。

    曾经欲还休的少年绮梦,几次莽撞着想要脱口而出的爱与若渴的思慕,如今隔着沾了至亲鲜血的仇怨,再想出口,却竟是难上加难。

    他竟问自己为什么还不杀他。

    “动手?”君长夜缓缓重复一遍,像在自言自语:“若杀了你便能平我心中之意,何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月清尘眸光微沉,却是捂着嘴低低咳了一声,道:“如此行事,一举两得,既可一举突破瓶颈,又是借此羞辱仇敌,须知一死容易,苟活却难,如今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确实比单单动刀……要高明不下十倍。”

    他急促喘息片刻,又继续道:

    “魔尊算盘实在得精明,佩服,佩服。”

    君长夜听他这样,只觉胸口发堵,心中痛楚尖锐不已,他放开捏着月清尘下巴的手,起身在床边站定,却好像一下子冷静下来,只看着月清尘道:“事到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考虑清楚。”

    话音未落,他手指不知按下旁边的什么地方,头顶一阵轻微的震颤声过后,却凭空降下一只巨大的金笼。

    那笼子整个由纯金造而成,体积有一般鸟笼的五倍大,笼内醴泉粟谷一应俱全,以梧桐枝为栖架,白苏草为巢穴,如梦似幻,无处不富丽堂皇。

    可若再仔细看去,却发现这整个鸟笼是由一大一合并而成,在这巨大金笼的右侧,与一个极不起眼的铁笼相连。而双笼间相隔的门,却只能由人从外界往上拉开。

    铁笼内除一只奄奄一息的黄鸟外,空无一物。

    “此鸟名曰金衣公子,听人歌喉婉转,曼妙动人,若养得好了,便可日日得闻仙乐。

    你要它死,还是活?”

    那黄莺气息萎靡,眼看着命不久矣,若久困于铁笼之中,无水无食,不出三日,必会命竭而死。

    但若真的入了那金笼,便成了为人豢养的金丝雀,虽锦衣玉食,却终生只能听人差遣,日日为了别人的喜好而歌。

    其实无论金笼亦或铁笼,皆是不得自由,所不同的,只是对于黄鸟而言,在金笼内苟且偷生,总比在铁笼里饥寒而死要强得多。

    自由二字,真的会比性命还来得更重要吗?

    不自由,毋宁死。

    可若是这金笼之上,还压了另外两条沉甸甸的人命呢?

    都无情者最为逍遥,就连修道,第一步也是修心,要求修道之人斩断七情六欲,红尘牵念,可人生于世,终归不是神仙,即便性情再薄凉,又怎么可能做到真的无情?

    月清尘紧紧盯着那只黄莺看了许久,连君长夜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直到门外有温婉的女声响起,才整了整凌乱不堪的衣衫,起身去拉开半边窗帘。

    发觉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公子,时辰到了,请先将药服下吧。”

    却不是南蓁的声音。

    月清尘不理会,只踱步至窗前,因双腿尚且发软,干脆席地而坐,目光放得很深很远,看着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

    此地僻静深幽,人迹罕至,此刻更是并无半点活物的影子,微风拂过,只闻院内松涛阵阵,见梅影重重。

    身旁不远处有一汪清冽的温泉,池壁呈月牙形状,被周遭一列屏风围隔在内,想是当初设计时便圈进屋里,只为供人沐浴方便。

    真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去处。

    门外那陌生的使女久久不得回应,却也不慌不忙,只继续柔声道:

    “公子,院内有刚移栽好的梅树与松柏,尊上知道您喜欢,便特意从九州各地寻来种在院内,都是些最珍稀的树种,在屋内各处都能欣赏。待您身子大好……”

    “南蓁呢?”

    “南蓁妹妹近日劳累过度,身子不大爽利,尊上体贴,已经叫她去休息了,奴暂时替一替,待妹妹休息了,晚间便可来伺候公子。”

    “去拿几坛酒来。”

    淡淡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使女一怔,却也是个机灵的,见他有松口的意思,当即端着药碗一路跑去回禀,很快便携了几壶上好的佳酿过来,用个托盘盛着在门口摆好,恭敬道:

    “公子,酒已放在门外,奴先告退了。”

    语毕,她不敢多做停留,只远远地退到一边,待见得里面人将酒壶悉数取了进去,才终于松了口气,继续安静地当门柱子。

    月清尘很快将身上衣物尽数除去,迈步走进那汪清池内,他靠在池壁上,将自己整个沉浸在其中,身上本是冷的,却在温泉水的轻柔浸润下,很快暖了起来。

    其实修仙修到大乘期的程度,本已不需要用水来清洁身体,便是生来好洁,也只需一个术法即可恢复如初。

    可到了如今,月清尘觉得仅靠术法,已经洗不干净了。

    他昨夜折腾了一宿,本就虚弱乏力,又浸在水里许久,更觉眼前发黑,便随手提起一壶酒当头浇下,任由辛辣的酒液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流入池中,又很快顺着喉咙,沁入五脏六腑之中。

    醇香的酒气被池内的热气一蒸,很快上了头,昏沉之间,月清尘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却并不阻止,任由自己慢慢沉到池底。

    水一下子从口鼻漫了进来,月清尘却也并不觉得痛苦,与君长夜的前尘旧事如泡沫一般,从心底浮现至眼前。

    看他由曾经的沉静内敛,到如今的喜怒无常。

    众生皆苦。

    君长夜垂下眼帘,静静看着右手边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棺内女子双目紧闭,肤若凝脂,眉似黛羽,鬓边别着一枝盛放的杏花。

    七条玄星铁链,分别从七个方向延伸过来,将那棺紧紧缠绕在中间,若有人远远望去,会觉得那像个巨大的铁蛹,亦或长了七条腿的巨型蜘蛛,忽而一阵风吹过,铁链便沙沙作响,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便好像无处不在。

    君长夜在铁蛹边站了许久,忽然伸出手,在女子面容上方虚虚晃了一下,而后一点一点地,描摹起她的轮廓。

    原来那些人他跟她长得很像,并不全然是假的。

    “娘。”

    他低低唤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茫然,举目四顾,耳畔却只闻谷内飒飒风声。

    余下的,便只有君长夜破碎在风中的自言自语。

    “你,他会愿意跟着我吗?”

    “若是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正眼看我一眼,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呢?”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谷内低泣般的风语。

    君长夜自嘲般一笑,似乎觉得自己非常不可理喻,对棺内安睡的苏羲和轻声道:

    “是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你永远也不需要考虑。”

    语毕,他便收了手,缓步走下祭台,行至谷口时,正巧见到有个使女被谷内罡风逼得不敢进入,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一见他出谷,立即便跑上前来,跪在地上急促道:

    “尊上,那位公子请您过去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