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夜阑静

A+A-

    魔宫一处阴暗的地牢内,随处可闻令人脸红心跳的交欢声与粗重喘息。

    一个长着触角的低等魔族带着一身黏腻,自女子身上毫不怜惜地爬了起来,一双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旁侧牢房,却在看见其内面刺蔷薇的美丽女子时一个激灵,再次兴奋地扬了扬角。

    那女子虽蓬头垢面,一袭破衣,却难掩其夺目容颜,如明珠掷于瓦砾之间,即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周身气度仍非常人可比。

    可她目光呆滞,神态迷离,显然已是神志不清。

    那低等魔族像被那女子勾了魂,当即不怀好意地向她逼近,可就在他触角即将碰到女子娇嫩肌肤时,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庞大的身躯如豆腐一般,被从远处射来的飞镖贯穿,深深钉在了旁边的墙壁之上。

    恶臭的汁液飞溅得到处都是,却半点都没有落到顾惜沉的身上。

    等四周再次平静下来,飞贞收回遮在女子身上的斗篷,四下环顾一周,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待看清了斗篷上沾着的汁液,便有嫌恶之情自脸上一闪而过,索性将其扔到一边草垛上,不再理会。

    他方才已在牢外已传了君长夜之令,自即日起,将此地挪作他用,并命看守此地的魔兵尽快将这里关押的女子全部挪走,一个不留。

    可这里面这个,却是个难办的,即便是他亲自来,到底也是棘手,只能暂时守在这里,再等等君长夜的意思。

    飞贞虽投生在魔族,可生来好洁,从不踏足污秽之地,今日却为了这种事破例,他正有些不耐,忽觉背后有风袭来。

    一枚无影镖已在指尖辗转欲出,飞贞正欲回头,却蓦地僵在了原地。

    背上突然贴上了具温热的身躯,细软得像化开的春水,一双手柔若无骨般,自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

    女子低声嘟哝了句什么,眉眼间都是笑,看向他的眸中尽是炽热似火的爱意,分毫也不加掩饰,好像眼前之人便是她春闺梦里,忆得最深的那个人。

    明烈如火,绝代娉婷。

    ——————

    君长夜如今不需凭借外物也可来去自如,故而几个起落便到了月清尘门前,可临进屋前,却忽然又止了步。

    院里千树万树的梅花在风雪过后相继开了,阵阵幽香扑面而来,却半点不及那人身上的清冽,君长夜不知在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可这茫然稍纵即逝,他抬眼看了看头顶高悬的夜阑殿三字,还是心一沉,推门走了进去。

    “公子,尊上来了。”

    暮色已然四合,灯火烛影里,随着门口使女的通传声,君长夜看到一道雪白修长的身影正侧对自己立在窗边,手指似乎在轻轻拨弄笼子边的门,分明听到开门声,却只当没听到似的,并不回身,而是继续拨弄那铁笼。

    君长夜眼见着月清尘穿上了自己给他备的素色折梅长袍,如瀑青丝也已束冠,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玉,心中便是微动,又见那白如截肪的玉面上用红玉勾勒出两尾嬉戏的红鲤,面上虽丝毫不显,可内心深处,却蓦地怒放出一簇一簇的鲜花来。

    忽如一阵春风来。

    通传的使女不知月清尘为何不应,直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外,君长夜却只摆了摆手,回头淡淡道:

    “你回去,把南蓁叫来。”

    使女战战兢兢地应了“是”,便爬起来飞快地跑走了,君长夜也不急着进去,见月清尘还不肯理他,索性立在门边,唇边噙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目光灼灼地将对方细细量了个遍。

    这一阵子,他清减了不少,却依然如初见时,一般的清雅绝尘。

    若此生得你,三生有幸。

    他唇角那抹笑意是如此温柔和煦,恰似五月的微风拂面,以至于南蓁一路跑着赶过来时都惊了一跳,险些以为是认错了人,直到看清了君长夜的正脸,才不甘不愿地跪在门外,虚伪道:“尊上,南蓁来迟了,还请您赎罪。”

    君长夜看也不看她,只是随手关了门,将南蓁关在屋外,然后缓步向月清尘走去,边走边朗声道:

    “她来也来了,现在师尊可以放心了吧。”

    直到此时,月清尘才用手指将两个笼子间相连的门勾了上去,轻声道:

    “我要它活着。”

    笼中的黄莺挣扎着支棱开翅膀,跌跌撞撞地扑进那座金子做的囚笼里。

    君长夜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瓶,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翡翠牌,然后尽数交到月清尘手上。

    那翠的水头极好,莹莹烁烁,握在手心里,就像捧了一汪深幽的碧水。

    月清尘低下头,缓缓握紧了手中物件。

    “这瓶里是十枚压制你体内秘术的丹丸,半月一次,可以保证五个月内不会发作。牌子是解禁制用的,从今日起,你在这万古如斯宫里,便无处不可去得,只要不离开,没人再敢拦你。”

    君长夜一边,一边拉近了二人距离,他低下头,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去寻月清尘的唇,却又在感受到对方身子一僵的瞬间退却了。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只闻得君长夜头发上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他们已经做过这世间最亲密的事,但彼此之间,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虽刻意敛尽了身上的锋芒,仍无济于事。

    已经破碎的镜子,还能有重圆的那一天吗?

    不知相对沉默了多久,月清尘终于开口道:

    “我不会逃,但有三个要求。”

    “你。”

    “第一,放了你抓来的那些人。”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要求,君长夜很快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善待顾惜沉和那位道长,虽暂时还不能放走,但不会再让人前去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放他们安然离开。”

    “既然这样,那些欺辱过她的,所有人和魔,”月清尘一字一句道,“就都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他这话时,表情一瞬间鲜活起来,带着点种孤注一掷的狠绝味道,君长夜在一旁看着,突然有点理解当年那位为搏美人一笑,竟然烽火戏诸候的帝王。

    于是他笑了,丝毫也不在意这其中或许也包含了他自己,再次点头道:“好。”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月清尘用手指不断摩挲着手上那块牌子,闻言抿了抿唇,继续道:“第二,你托人去给昆梧山带个信,以晚晴的名义,我和他外出游历至荆台山,觉得风光秀美,想在此清修一阵,暂时不回去,叫他们不要寻我。

    “好,我明日便派人去。”

    “第三,我整日待在这里,心中发闷,想出去看看,你若不放心,尽可以派人跟着。”

    月清尘这些话时,语气再次归于平淡,就像在绝尘峰时吩咐他们做功课一般,君长夜心中却一紧,突然觉得他仍旧像是天边遥遥的冷月,就算自己已经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这月亮摘下来了,却仍无法透过那冷晕清晖,将他的心牢牢拴在身边。

    永远也不可能。

    君长夜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声道:

    “听永宁帝自知大限将至,已择定了萧紫垣为继,不日将在帝都身登大宝。起来也十多年未见了,若待你身子好些便启程,还能在新皇登基之前见上一面。清尘,你想去看看吗?”

    紫微星即将生变,正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若帝都盘桓的龙气一旦散了,便再难压住世间横行的邪魔外道。

    月清尘抬头看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当晚,君长夜便将原来放在孤星阁的东西全都搬了过来,他随身之物本也没有多少,最显眼的是一方长匣,南蓁虽使出了吃奶的劲,可抱起来仍死沉死沉,很是吃力,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待将匣子搬到该放的地方,她无意中瞥见左边墙上交叉高悬的霜寒剑与封神刀,觉得眼睛都要被那无鞘的刀光刺伤了,赶忙贴着墙根儿溜之大吉。

    许是睡前喝了安神的药汤,又许是被缚仙索束缚的身体太容易疲惫,即便有君长夜躺在身边,月清尘仍很快沉入梦乡。待他睡熟了,君长夜便轻手轻脚地起来,低头在他眉心轻轻亲了一下,接着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精巧细剪,先从自己发端剪下一缕,又挑起月清尘的一缕青丝,仔细剪下,最后将二者缠绕起来,松松绾了个结,一并投进了先前那块翡翠牌中。

    青丝入了翡翠,便如同浮在碧潭表面的淡淡松墨,若不仔细看,决计不会发现。

    这样一来,只要月清尘日日将玉牌带在身边,即便君长夜不在魔界,也可以第一时间感知到他的位置所在。

    将翡翠牌重新放回原处,君长夜缓步踱至窗边,遥望着远方帝都的方位,眯了眯眼。

    大师兄,我倒有些嫉妒你了。

    魔域的夜冰寒彻骨,有多少生灵绝望挣扎,却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而在南边温润的潇湘,洛青鸾正双手掐腰,冲正低头削着一管竹子的青衣圣君表达自己不满的抗议。

    “叔叔,我为了你,绝尘峰的事都抛给灵犀,连肥圆那家伙的登基大典都不去了,可你这么急着叫我回来,自己却要走,是不是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

    洛明澈微笑不语,只继续不紧不慢地将手上已渐渐成型的竹箫削好,他将竹屑轻轻吹开,然后执起手旁刻刀,随意雕琢几笔后,于尾端刻下两个字。

    “凤鸣。”

    洛青鸾凑上去看,跟着念了出来,却很快撇撇嘴道:“叔叔,你不会还算用这个来搪塞我吧?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绝不会再被你骗了。”

    洛明澈却摇摇头,只将那箫递给她,然后从怀中掏出流年箫,温和道:“这曲子我只吹一遍,你听好了。”

    洛青鸾自跟在蘅芜君身边长大,时候,每次洛明澈要出远门不带她,洛青鸾就又哭又闹,非拽着他衣角不让他走。而每当这个时候,洛明澈都会为她削一管箫,再教她一首新曲子,告诉洛青鸾,等她用这箫将曲子吹熟,他就会回来了。

    “可你上次才自己会的曲子都已经教给我了,”洛青鸾瞪大了眼睛,“叔叔,你不能耍赖……”

    可话音未落,一曲从未听过的调子已自流年中飞出,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今日这首曲子不同于洛明澈以往吹过的任何一次,在悠扬婉转的旋律外,竟比以往洒脱了不少,只是到了最后,却蕴含着一种甜蜜又苦涩的矛盾挣扎,极致的炽热过后,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曲中有风有雪,有花有月,有雪山的春晓冰融,凰台的雨芭蕉,难度之高让洛青鸾咋舌,她屏住呼吸,一点都不愿落下,直到一曲终了,才大着胆子问道:“叔叔,这曲子叫什么?”

    洛明澈收了箫,却不正面回应,只是一本正经道:“等你练熟了,我再告诉你。”

    “哼,肯定是你刚刚才编的,还没想出名字,才拿这样的话来诓我。”洛青鸾不满道,不过很快便燃起斗志,扬言道:“但我肯定能练会!到时候要是再想不出名字,你就等着瞧。”

    洛明澈哑然失笑,点头道:“好,我等着。”

    起来,他方才本是随心吹奏,并没有刻意多想,可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却在心中渐渐清晰起来,以至于曲随心走,最后竟成了那般模样。

    但那身影,却为何竟是他?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婶婶回来啊?”

    女孩话音一转,却是笑靥如花,语中尽是促狭意味。

    “丫头,又拿我寻开心。”洛明澈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罢了,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语毕,他向后退了几步,洛青鸾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人已不见了踪影。

    像一阵来去无影的风。

    洛青鸾跳上高高的栏杆,双腿一荡一荡,把玩起手中那管新箫,脸上的笑容却尽数褪去,化作一抹凝重。

    他装得云淡风轻,不愿让她担心,她便也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不让他为自己担心。

    只希望叔叔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她举起凤鸣放到唇边,试探着吹起来。

    希望师尊,长夜,肥圆,还有……所有她在乎的人,无论在天涯何处,都能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