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喜相逢
隐没在云层后的月亮重新探出头来,将清晖洒向大地。借着这丝光亮,萧紫垣看到面前那些张牙舞爪的嶙峋尸人还保持着刚才撕咬的姿势,却像突然被定在了原地,再不能动弹。
他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到地上,可慌乱中抬头,却见一个人踏着尸山血海而来,手中还拎着一面硕大的铜锣。他轻巧地绕过林立的躯体,每走一步,便敲击一下铜锣背面。与方才的刺耳锣声不同,这声音沉闷闷的,像夏日里酝酿已久却迟迟不落的闷雷。
而随着锣声的重新响起,尸人口中獠牙虽依旧锋利,却很快和尸身一起,化成了一摊摊混着脓的血水。
萧紫垣艰难地扶起身旁断了只胳膊的侍卫,虽肩膀还麻着,却只装作若无其事,对那持锣而来的人道:
“你是什么人?”
又指着那锣问:“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尸锣,乃是赶尸之人驱策群尸所用,击正面则驱尸,击反面则毁尸,那赶尸人不堪一击,面目已惨不忍睹,便不拿来碍眼了。在下尹尘,家中前辈曾师从茅山宗,懂得些驱鬼的法门,又爱收藏些稀奇之物,这锣世间少有,若贵人不介意,尹某便自行带走了。”
来者戴了一副玄色面具,话得不怎么客气,听声音却颇为年轻:“此物阴气颇重,一般不会出现在灯火通明处,想必贵人是身上带了什么涂有尸油的东西,才将尸群吸引至此。”
“尸油?”萧紫垣一怔,随即见大批禁军赶到,便将那侍卫交给近旁禁军,自己在身上上下摸索一番,才道:“我身上佩戴的都是惯常所用,并无……嘶,这倒霉催的,真的喝凉水都塞牙缝,可能压根不是什么尸油,而是我最近的霉运把这群僵尸引来的。”
君长夜看他摇摇欲坠,脸色苍白,话间还抽了既口凉气,却还傻兮兮地开着玩笑,心知对方无性命之虞,便继续忽悠道:“那贵人身上有无新得之物?”
萧紫垣无力地点点头 ,便将手中那方锦盒交给他,道:“呐,这是今晚刚从花间酒拍得的一幅图,要是花这么大价钱拍来的还能有假,嘶,我就派人去掀了那家黑店。”
他眼看着那人开锦盒,将里面那副星宿图揭开来看了看,却轻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莫非贵人也迷信星象之吗?”
有那么刹那间,萧紫垣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人那声轻笑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只不过,换上了那已被逐出师门的师弟的脸。
恍惚中,只见那少年冷笑一声,不屑道:“怎么,莫非大师兄也迷信天象之吗?”
其实君长夜有没有过这么一句话,萧紫垣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以前在绝尘峰学艺时,师尊也曾教过他们三个一些卜算之术。那时自己不开窍,什么都学不好,也什么都懒得学,师尊测试时,他便去偷看君长夜的。可那子不知算出了什么,一张脸僵了好半天,最后,只摇头解不出来。
结果那门课只有洛青鸾拿了满分,那丫头知道结果后,还狠狠地笑话了他们俩一通。
萧紫垣偷看君长夜的结果时,只看到那卜算纸上有什么“求之不得,不求自得”之类玄而又玄的话。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又不相信君长夜是真的不懂,便在散学后巴巴地跑去问,却只听君长夜自己不信天命,若求之尚且不得,天道一向不仁,又怎么可能轻易成全?
他自此放弃了卜算之术。
师弟不苟言笑,话中总藏着机锋,跟面前这个人实在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可萧紫垣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了这么一桩陈年旧事。
待回过神来,他便摆摆手道:“咳,时局所迫,拿回去求个安慰罢了。此番遭险,多亏兄台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着,他习惯性地偏头一瞥,却突然发觉那边月色笼罩下的巷口旁,正静静停了一辆银白的马车。
萧紫垣看过去的时候,那车外的帘子刚刚放下,其中有抹雪衣在夜色中一闪而过,在周遭血夜的映衬下,干净得有点突兀。
萧紫垣心中一凛,还想偏头仔细瞧瞧,君长夜却率先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边车内是家眷,我怕这里吵闹惊扰了他,便先安置在静僻之处了。”
君长夜语气依旧彬彬有礼,可心中却不似表面平静,萧紫垣探寻的目光让他觉得烦躁,好像自己藏得好好的宝贝被别人觊觎了一般。
萧紫垣点点头,十分识趣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正欲催问那尹尘想要什么赏赐 ,对方却不待他问,便再度开了口。
“实不相瞒,”君长夜终于抛出了今晚最重要的一个来意,“若贵人不信天命,我这里倒是有些法子,可以逆转天象,只是需要宫里那件龙鳞衣的辅助,再折去十年阳寿。你可愿一试?”
“大胆!”萧紫垣额间冷汗瞬间如凝固一般,他先呵斥了一声,接着便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鬼族派来的奸细吗?”
他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君长夜却一个都没有回答,只饶有兴味道:“若我是鬼族的奸细,今日便不会救你。”
“不对啊,没准正是你掐好了时间来救人,就是为了让我欠你一个人情,好由你随意拿捏。”萧紫垣却立刻抓住漏洞,针锋相对起来。
他自认为一番话得非常在理,谁料话音刚落,对方却轻笑一声,继续反驳道:
“你不信我也是应当,可眼下被鬼族盯上的是你,不是我。若今夜没有我,怕是你早已成了亡魂,甚至到死,都不知是死在谁的手中。”
虽是不怎么友好,但不知为何,萧紫垣从这话中听出了一种近乎欣慰的意思。
他不由再度紧紧盯住面前人,希望透过那面具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可惜仍是徒劳,只得放弃了这一想法,随口嘟囔道:“这黑灯瞎火的,你穿一身黑衣服,还带个黑面具,也不怕别人看不见,把你给撞了。”
随后却又自言自语般补充道:“也对,你夫人穿一身白,你穿一身黑,走在一起,倒也不怕别人看不见。”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活宝爱耍贫嘴的毛病还是没改,不过这句“你夫人”明显取悦了君长夜,他不由赞了一句:“想不到殿下金尊玉贵,竟这般会话。”
“那是。”萧紫垣顿时得意起来,刚想再跟对方讲讲话的艺术,却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被旁边的禁军扶了一把,才想起来自己是个伤号,忙揉了揉脑袋道:
“实在的,我这人最讨厌爱故弄玄虚耍人玩的人,别人没事往自己脸上戳个面具,在我看来,都是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行走于世。当然我师尊除外,他老人家那是怕迷昏了人家姑娘,为了行善积德,这才遮掩一下。所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心术不正,可现在看来,你还挺有趣的。怎么样,交个朋友?”
君长夜抬眼看他,见那曾经的胖师兄虽一身狼狈,眼睛却很亮,其中一片赤诚,就好像这十年的光阴只在他外貌上雕琢了一番,内里却没有丝毫改变。
凭什么他能得此厚爱?
君长夜突然就想起两人初见时,因为误会在池中成一团,事后,也是萧紫垣先跟他的第一句话,虽然别扭得很,但若不是他先开口,后来二人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得那么融洽。
这样想来,其实在维系一段关系中,他从来不习惯做主动的那个,是不是正因为这样,自己难得主动一回,才会跟师尊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必了,我接近你,确实是有所图谋,并不是真心想帮你。”君长夜移开目光,淡淡道:“殿下还是留着点真心,给该给的人吧。另外提醒一句,那龙鳞衣如今是个祸害,留不得,你若想好了,可以派人来白雀街找我。”
完,不等萧紫垣回应,他便转身离开,因为多无益,且心中涌起些怅然,不愿暴露人前。
殊不知,此举却让萧紫垣更为疑惑,因为方才他话的感觉,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但他没有莽撞地追上去继续问,而是若有所思般在原地站了片刻,便道回府,先自己疗伤去了。
明日再去他府上请人便是。
君长夜回到车内时,见月清尘正透过窗子看着外面愣神,便先将面具摘下,又将身上染了寒气和血气的外衣脱下放到一边,然后在他身边缓缓坐下,轻声道:
“萧师兄没有大碍,师尊不必担心。”
月清尘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道:“你呢?”
“我?”君长夜有些意外,心中却顿时觉得熨帖起来,就好像在寒冷中走过的独行客乍逢温暖酒馆,跌跌撞撞地走进去,然后眨眨眼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自己的眼里亦是亮晶晶的,就好像心中赤诚一片。
月清尘摇摇头,蹙了蹙眉道:“我不喜欢血的味道,你若没事,就把那衣服丢出去,若受伤了,就离我远一点。”
君长夜静默一瞬,突然勾了勾手指,在指尖燃起一簇黑色的焰火,然后随手一扬,将角落里那团刚脱下的外衣烧成了灰烬。
其实从到大,君长夜从未以像萧紫垣那般以真心待过人,包括对月清尘,也从未将全部的心思和想法和盘托出。
这样活得真的很累,有时甚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却很安全。
一时间,车厢里静得听得到心跳声,在颠簸中,君长夜看月清尘几乎闭上了眼睛,便慢慢凑过去,将他揽到自己怀中,柔声道:
“还有一阵子才到家,师尊先睡一会吧。”
第八卷 妒火仇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