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美人痣

A+A-

    就在月清尘沉沉入睡之际,在离帝都千里之外的西洲,亦正迎来入梦时分。

    然而,在方圆百里内的周边村庄里,却没有人敢真的入眠。

    鬼族肆虐的消息,早在其入驻慕氏仙府时,便已在周边各处传来了,凡是家中能跑能跳的青壮年男女,早就收拾细软逃离了这里。只剩下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只能夜里紧闭房门,再弄些粗劣的朱砂黄符在家,暗暗祈祷那些杀人如麻的亡魂厉鬼不要从这经过。

    王老太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晚间拾掇了碗筷,将家中的大黑狗拴好,又在门口撒下一溜黄符灰,这才关紧门户进了里屋。

    她支起火盆,坐在板凳上烤了烤手,暗暗祈祷这漫长的一夜能快点过去。

    近些天夜里,几乎处处可闻鬼哭狼嚎,人们都不敢夜里睡觉,只能与同住之人商量着轮流守夜。等到天光大亮,厉鬼不敢出来,他们才敢勉强合一合眼。

    这天夜里,老伴病了,王老太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门外却突然传来微弱的敲门声。

    嗒,嗒,嗒,伴随着带了哭腔的唤声:

    “请问,有……有人吗?”

    听声音,像是个不大的姑娘,想必是饿了好几天,才会声儿弱得跟猫似的。

    这附近穷苦人家不少,有些孩子多,带不了,就留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老妇人心善,便披上衣裳走到院里,心翼翼地问:“谁呀?”

    外面的孩子开始抽抽搭搭地诉自己这几天的经历,跟老妇人料想得差不多。听着没什么可疑,她便悄悄将房门开一条缝,通过缝隙向外瞧。

    透过脸上的污泥,可以勉强看出女孩本身生得玲珑可爱,头顶的两个羊角辫已经散了架,大眼睛水灵灵的,黑葡萄似的,十分招人喜欢。

    王老太本来有个孙女,被儿子儿媳在逃难时一并带走了,她喜欢孩子,又看着这姑娘可怜,便自作主张,将她让了进来。

    但在进院时,老妇人留了个心眼,见地上的黄符没有燃起,院内的大黑狗也依旧乖乖趴在窝里,没有冲着女孩狂吠,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将姑娘领进了里屋,让她坐下取暖。

    “妹,你叫什么名字?在家里排行老几?”老妇人随口问道。

    女孩虽,但不怕生,脸上还挂着泪珠,却仰头将余下的泪憋了回去,抽噎着答道:“我……我上面还有个姐姐,所以叫二,爹娘不要我,姐姐也不要我,幸亏……幸亏婆婆您好心收留我,否则我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老妇人拔了拨火盆中的炭火,脸上的皱纹深深挤在一起,她叹了口气,摸摸女孩的头道:“孩子,世道难,活着难啊,千万别怨你爹娘。”

    女孩低下头不话,一时间,屋内只闻得外面呼啸之声渐大,像风声,又像鬼泣。窗外影影绰绰,好像有无数潜藏的黑影晃来晃去,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在这近乎凄厉的鬼哭狼嚎中,屋顶的茅草瓦片松动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塌掉一般。女孩身子瑟缩了一下,向老妇人身边靠了靠,仰头声道:“婆婆,我怕。”

    她的眸子清亮亮的,不知为何,给老妇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像是有那么一瞬间,记忆里那个的女孩子活了过来,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抱住她,清凌凌道:“春满,姐姐回来了,一起去玩啊。”

    老妇人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记得模模糊糊,甚至连少年时服侍过的主子姐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只是有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慕家当年的那位二姐,从来都不会害怕。

    “不要怕,坏人进不来的,”老妇人将姑娘揽进怀中,开始温柔地哼唱起来,“南风吹,到西洲,月悠悠,弦满钩。丝欠,绣兜兜,孩睡,盖花被,孩醒,吃油饼……”

    她的声音沧桑粗哑,早就在岁月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失去了曾经少女的清亮。女孩依偎着她,喃喃道:“婆婆,你唱得真好听。我阿姐也唱过,可惜她不在了以后,就再也没人给我唱过这首歌。”

    老人家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默了一会,伸手摸了摸女孩乱蓬蓬的头发,问道:“乖妹,你饿不饿?”

    “饿,”女孩用力点点头,“婆婆,我想吃荷花酥。”

    老妇人一怔,嘟哝道:“荷花酥?你也喜欢吃荷花酥?”

    “婆婆也喜欢吃荷花酥吗?”女孩一脸天真地问道。

    “不,婆婆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么甜的东西,倒是我家姐,很喜欢吃荷花酥。”老妇人微笑起来,虽已然鹤发鸡皮,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甜美的模样。

    她似乎突然犯了很多老人常犯的毛病,开始沉浸在旧时的回忆中走不出来,错觉自己还活在一生中最快乐的光阴里,对女孩絮絮叨叨:

    “其实二姐也不是生来便喜欢荷花酥,只是大姐爱做,她便爱吃。人人都,二姐有大姐这样的姐姐,是天大的福气,可大姐能有二姐这样一心为她的妹妹,也未尝不是她的福气。”

    “婆婆在什么?”女孩眯了眯眼,“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老妇人却像没听见似的,只别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女孩这才发现,那人浑浊的老眼中,竟然滚出了几滴热泪,还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没完没了。

    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竟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为什么老天不长眼,叫好人不长命,我这个污糟的老婆子倒是活到现在,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原来这些年过去,她都变得这么老了,老到跟慕家那些猪狗不如的长辈一样讨厌。

    像是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了,刹罗的耐心突然告罄,她猛地站起身来,感觉胡乱揉搓的羊角辫彻底散了,便将束发的头绳一把扯下,扔到地上 。

    “你哭什么?”她冷冷道,“我还没哭呢。”

    老妇人颤抖的身子一顿,放下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嘴张了半晌,却不出一句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火盆还烧得很旺,她却突然觉得身上很冷,好像整个屋子里,突然漫上了一种阴邪妖异的味道。

    借着昏暗的烛光,老妇人看到面前那女孩的嘴唇右下方,长了一颗的美人痣。

    她恍惚记起,因为这颗美人痣,当时在一起服侍的婢女们都,碧螺姐长大后,也一定是个如清屏姐一般脱俗的美人。

    出淤泥而不染,是那个在污秽中出生的孩子,最喜欢的一句话。

    只可惜,她没有机会继续长大了。

    老妇人还想仔细分辨,刹罗却不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语带讥讽道:“春满,你还认得出我吗?”

    “你是……二姐?”老妇人颤巍巍道。

    刹罗冷笑一声:“算你还没老糊涂。怎么,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人是鬼?”

    她这话时,一张脸仍是稚气未脱的孩童模样,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分明是属于成年女子的狡猾与狠毒。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再度面对那个人,老妇人只觉心中久筑的堤坝几乎要彻底崩溃了。

    她又想起那年送亲去潇湘,返程时遭到鬼族伏击,十里红妆被血染遍。面对鬼族狰狞的嘴脸和同伴自相残杀的场面,自己太害怕了,以至于完全将碧螺姐抛在脑后,被同在送亲队伍里的情郎拉着往安全的地方逃去。

    等到脱了险,因为怕受到责罚,她也不敢回去报信,便在潇湘一带找个地方成了婚,等风头过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将家迁回了西洲慕府附近。

    谁知,却得到清屏姐和碧螺姐在那场劫难中尽数丧生的消息。

    老妇人站起身来,一点点向着刹罗靠近,凄凉道:“姐现在回来,是……是为了报仇吗?我每年……都有烧纸钱给你,你收到了吗?慕府……慕府被毁了,家主被贼人害了……你知道吗?”

    着着,还是没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不巧,我就是你的那个贼人,”刹罗歪了歪头,“怎么,莫非你也觉得他们很无辜,不该死吗?”

    老妇人惊愕地看着她,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抹掉。

    见她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刹罗变得烦躁起来,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激愤道:

    “你以为我天生带煞,克死母亲,真的就是命不好吗?我会变成今天这样,全是拜他们一手所赐!那个老畜/生医德不修,医死多少人,怕是他自己都数不清了,还要慕府满门替他遮掩!

    可偏偏祖坟上冒青烟,生了我姐姐这么一个好女儿。那些被他医死的冤魂来找他,却奈何不了他 ,竟施下诅咒,趁我娘出门上香,报应到我的头上。到了最后,为了攀附洛家,明知洛家并未联谊之意,他还硬生生把我姐姐往火坑里推。他死不足惜,你明白吗?!”

    老妇人一时间不出话,只能苍白地争辩着:“可是大姐她对你最好,那里也是她的家,你不能把真的把慕府毁了……”

    “她对我好?”刹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邪肆地吹了声口哨,“我以前也一直以为,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那个老畜/生的女儿,连做戏的本事,都跟他一模一样。”

    语毕,刹罗突然停住脚步,抬起头盯着老妇人浑浊的眼珠,幽幽道:“春满,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待反应过来时,老妇人只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衣物黏腻腻地贴在身上,有些痒,像是沾满了腐败的爬虫。可她不敢挠,也不敢直视对面女孩子的眼睛,只得低下头盯着地面,像是那里突然长出了一朵花。

    地上有两个影子,烛火摇曳中,其中一道身影突然拉得很长,几乎缠了上来,要将另一个影子完全覆盖了。

    不对,鬼都是没有影子的,为什么她还有?

    “那些鬼兵抓住我,本来想吞噬我的内丹,谁料我根本没有内丹。于是,他们便将我全身的衣服剥光,然后吞吃我的血肉,吮吸我的骨髓,到最后,竟连魂魄也不放过,他们把我的残魂装进一个罐子里,罐子你知道吗?就像斗蛐蛐的那种,里面还有很多很凶的鬼魂,我差点就被直接咬死了,哈哈哈哈……”

    刹罗放声大笑起来,春满的脸色则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喉咙里发出些混沌的声响,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不过没关系,那些欺负过我的鬼,都已经被我杀了,”刹罗欣赏了一会对方惊恐的表情,把玩着自己的头发道:“你刚刚老天不长眼,好人不长命。那么现在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你愿意吗?”

    老妇人一张脸憋得通红,慢慢跪倒在地,却既不点头,又不摇头,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旧主。

    “虚伪,自私,无耻,看来人人都是这样的。”刹罗眼睛瞪得滚圆,一抬手甩了她一巴掌,怒道:“我到现在都没杀你,你却连骗骗我都不肯。”

    她这话像极了撒娇,语气却肃杀冷硬,片刻后,突然想起来什么,高兴得拍拍手道:

    “对了,我听你还有个丈夫,是不是?”